鎮北王府的臘梅開得愈發繁盛,冷香穿透風雪,飄進暖閣時,柳合正對著輿圖皺眉。案上攤著七份奏折,每份都關乎北疆軍務,墨跡淋漓間似有刀光劍影。親衛捧著銅爐進來,炭火燒得正旺,卻驅不散他眉宇間的寒意。
“王爺,蘇丞相在門外候著。”親衛低聲稟報,目光掃過案上的密函——那是剛從雁門關傳來的急報,匈奴鐵騎已越過邊境線三十里。
柳合指尖在“雁門關”三字上重重一點:“讓他進來。”
蘇文彥推門而入時,帶進一股寒氣。少年丞相今日換了身藏青常服,褪去朝服的凌厲,倒顯出幾分書卷氣。他捧著個錦盒,見柳合盯著輿圖出神,猶豫片刻才開口:“鎮北王,晚輩今日來,是想……”
“有事說事。”柳合頭也未抬,指尖劃過北疆的山川河流,“匈奴異動,本王沒功夫應酬。”
錦盒被放在案上,發出輕響。蘇文彥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想起江南來信里描述的場景——那個對著玉蘭樹碎碎念的男人,與眼前這個運籌帷幄的權臣,竟判若兩人。“晚輩在江南求學時,曾見過北疆輿圖。”他定了定神,指著輿圖西側,“此處有片戈壁,匈奴若想繞后,必走此路。”
柳合抬眸,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那片戈壁名為“斷魂崖”,終年風沙彌漫,連當地牧民都不敢涉足,少年丞相竟能認出?
“你怎么知道?”
“姑母曾給我講過。”蘇文彥指尖輕叩錦盒,“她說早年隨祖父去邊關,見過商隊在斷魂崖迷路,最后靠北斗星辨別方向才脫險。”
暖閣里的炭火燒得噼啪響。柳合看著輿圖上的斷魂崖,忽然想起蘇晚卿在江南說過的話:“柳合,你別總想著打打殺殺,學學人家文彥,將來考個狀元。”那時她捧著話本笑,鬢邊別著玉蘭花瓣。
“備馬。”柳合忽然起身,玄色披風掃過案幾,帶起一陣風,“本王要去兵部。”
蘇文彥連忙跟上:“鎮北王,晚輩還有事……”
“你的事稍后說。”柳合已踏出暖閣,風雪瞬間卷上他的衣袍,“北疆軍情緊急,耽誤不起。”
兵部衙署的銅鐘剛敲過辰時,官員們正圍著沙盤爭論不休。見柳合進來,紛紛噤聲行禮。他徑直走到沙盤前,指著斷魂崖道:“派五百輕騎駐守此處,多帶信號彈,一旦發現匈奴蹤跡,立刻示警。”
兵部尚書面露難色:“鎮北王,那斷魂崖根本無路可走……”
“有沒有路,去了才知道。”柳合打斷他,目光掃過眾人,“三日之內,本王要看到糧草清單。誰要是敢克扣軍餉,別怪本王軍法處置。”
官員們噤若寒蟬,連聲應是。蘇文彥站在角落,看著柳合在沙盤前發號施令,忽然明白為何姑母總說“柳合看著不靠譜,辦正事時比誰都靠譜”。
離開兵部時,雪下得更大了。蘇文彥捧著錦盒,小跑著跟上柳合:“鎮北王,這是晚輩托人從江南帶來的新茶,姑母說您冬天愛喝這個。”
柳合接過錦盒,指尖觸到溫潤的木質,忽然想起蘇晚卿在江南給他包桂花糕的樣子。她總說:“柳合,你少吃點烈酒,傷胃。”那時他還頂嘴,說她比老媽子還啰嗦。
“你姑母……還好嗎?”他忽然問,聲音被風雪模糊了幾分。
“很好。”蘇文彥笑了,眉眼間有蘇晚卿的影子,“四王爺待她極好,還特意建了個暖房,讓她冬天也能看到玉蘭。”
柳合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馬車碾過積雪,發出咯吱聲響。他掀開轎簾,看著街上匆匆而過的行人,忽然想起蘇晚卿說過的話:“柳合,等天下太平了,我們去江南看玉蘭好不好?”那時她坐在邊關的烽火臺上,眼里有星星。
回到王府時,暖閣里的炭火燒得正旺。蘇文彥打開錦盒,取出一小罐茶葉:“這是碧螺春,今年的新茶,姑母說用雪水沖泡最好。”
柳合看著他笨拙地煮水、洗茶,忽然覺得這少年丞相也沒那么討厭。“你找本王,不光是為了送茶吧?”
蘇文彥手一頓,隨即正色道:“晚輩想請鎮北王支持新政。”
“新政?”柳合挑眉,“你那個減免商戶賦稅的法子?”
“是。”蘇文彥點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商戶富則國庫足,國庫足則邊防固。只是此法觸動了不少世家利益,朝堂上阻力很大。”
柳合沉默地看著他。少年人的理想總是閃閃發光,像極了他當年在邊關,對著弟兄們說“總有一天要讓匈奴不敢南下”。
“本王可以支持你。”他忽然開口,“但你要答應本王一件事。”
“您說。”蘇文彥眼中閃過喜色。
“別讓你姑母知道朝堂上的齷齪。”柳合端起茶杯,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她在江南養花種草,就挺好。”
蘇文彥一怔,隨即鄭重頷首:“晚輩明白。”
窗外的雪漸漸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灑下來,給王府的琉璃瓦鍍上一層金邊。柳合看著茶杯里舒展的茶葉,忽然想起燕敘之在江南對賬時的樣子。那時他總說:“柳合,你別總想著找茬,蘇晚卿的桂花糕要涼了。”
“對了,”蘇文彥忽然想起什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這是姑母讓我交給您的。”
信封上是蘇晚卿娟秀的字跡,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柳合拆開,里面掉出一片干枯的玉蘭花瓣,信紙上寫著:“柳合,江南的玉蘭開了,你要不要來看看?對了,文彥說你在京城又欺負人了,再這樣我就不給你寄桂花糕了。”
他捏著那片花瓣,忽然笑了。這女人,還是這么啰嗦。
蘇文彥看著他嘴角難得的笑意,忽然覺得,鎮北王也沒那么可怕。“晚輩還有事,先行告辭。”
柳合揮揮手,目光依舊停留在信紙上。暖閣里的茶香混著臘梅香,竟有幾分江南的味道。
親衛進來收拾茶具時,見王爺正對著信紙傻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王爺,雁門關的急報。”
柳合收斂笑意,接過密函。展開一看,眉頭瞬間皺起——五百輕騎在斷魂崖遇襲,匈奴主力竟真的繞了后。
“備軍。”他猛地起身,玄色披風掃過案幾,帶起一陣風,“本王要親自去雁門關。”
“王爺,您剛回京城……”
“少廢話。”柳合打斷他,目光銳利如鷹,“傳我將令,三日之內,集結三萬鐵騎,隨本王出征!”
親衛不敢多言,轉身離去。暖閣里只剩下柳合一人,他看著輿圖上的雁門關,指尖重重落下。蘇晚卿,你等著,等本王打退匈奴,就去江南看玉蘭。
夜色漸深,王府里燈火通明。糧草清單、軍械賬目、兵力部署圖……堆滿了整個書房。柳合伏案疾書,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他想起蘇晚卿在江南養蠶的樣子,想起蘇文彥捧著新茶的樣子,想起燕敘之在江南對賬的樣子。
原來,他想守護的,從來都不只是萬里江山,還有那些在江南笑過的人,那些溫暖過他的瞬間。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柳合終于放下筆。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冷冽的空氣涌進來,帶著臘梅的清香。遠處的鐘樓傳來晨鐘聲,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為出征的將士送行。
“王爺,都準備好了。”親衛的聲音帶著疲憊,卻難掩激動。
柳合點點頭,轉身拿起盔甲。玄鐵打造的甲胄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沉重得像他肩上的責任。
走出王府時,蘇文彥竟候在門口,手里捧著一件棉甲:“這是晚輩連夜讓人做的,里面塞了蘆花,比鐵甲暖和。”
柳合接過棉甲,入手果然溫熱。他看著少年丞相凍得通紅的鼻尖,忽然笑了:“好好當你的丞相,別讓人欺負了。”
“鎮北王放心。”蘇文彥躬身行禮,“晚輩會看好京城,等您凱旋。”
鐵騎踏過青石板路,發出沉悶的聲響。柳合勒住馬韁,回頭望了一眼巍峨的宮城,望了一眼鎮北王府的方向。然后,他調轉馬頭,朝著北門疾馳而去。
風雪揚起他的披風,像一面黑色的旗幟。陽光穿透云層,灑在他的盔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江南的玉蘭還在等他,蘇晚卿的桂花糕還在等他,這萬里江山的太平,也在等他。
雁門關的烽火,該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