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黛萊絲·戴克茹 Thérèse Desqueyroux(三)
- 黛萊絲的一生(果麥經(jīng)典)
- (法)弗朗索瓦·莫里亞克
- 4697字
- 2025-07-31 15:34:29
阿什鷺鷥可謂地處海隅。到了那里,就前去無路了。當?shù)厝怂^的轄區(qū),其實僅僅幾座農(nóng)莊,沒有教堂,沒有區(qū)公所,沒有墓園。房子?xùn)|一幢西一幢的,散落在大片麥田里。這里到圣格雷有二十來里路,有一條坑坑洼洼、滿是車轍的道相連。過了阿什鷺鷥,就變成沙土路,再過去一百五十里地,就到了大西洋邊,沿途盡是沼澤、泥塘、細瘦的松樹和莽莽的曠野。殘冬將盡的時候,曠野上的羊群,毛色也是灰撲撲的。圣格雷鎮(zhèn)上的一些大戶人家,都發(fā)跡于這窮鄉(xiāng)僻壤。到上世紀中葉,除畜牧方面的微薄收入外,松脂和木材也開始算入進賬。今天還在世的老輩,他們的祖上相繼搬到圣格雷鎮(zhèn)定居,而原先在阿什鷺鷥的舊屋,便成為佃莊。雕花的大梁,或大理石的壁爐,足以表明宅第當年的氣派。梁木的椽子,逐年在下垂,有的屋頂不堪重壓,幾乎碰到了地面。
這批老屋中,只有拉羅克和戴克茹兩家,還是房主自己住著,宅第依然保持祖上傳下來的格局。謝奧默·拉羅克是當?shù)氐膮^(qū)長,還是B市的議員,在縣城口擁有自己的公館,但對阿什鷺鷥的產(chǎn)業(yè)一直不肯稍加變易,因為這是他太太帶來的陪嫁,她死于產(chǎn)褥熱,那時黛萊絲還睡在搖籃里。所以,女兒喜歡到阿什鷺鷥度假,做父親的也不以為怪。黛萊絲每年七月就到鄉(xiāng)下來,由她父親的姐姐克拉拉姑媽照應(yīng)。克拉拉姑媽是老姑娘,耳朵全聾了。她喜歡這里的清靜,說省得看別人動嘴唇說話。這里除風聲松濤,更無別的聲響。拉羅克先生看到女兒去阿什鷺鷥,倒也很高興,一則身邊少個累贅,再則她可以和貝爾納·戴克茹接近。黛萊絲嫁給貝爾納,雖未經(jīng)言宣,兩家卻早就有意了。
貝爾納·戴克茹從先父手里繼承了阿什鷺鷥的這幢房子,跟拉羅克家正好貼鄰而居。每年不到打獵季節(jié),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他十月份才來住,事先在附近搭好打野鴿的窩棚。入冬后,這守規(guī)矩的孩子便去巴黎續(xù)修法學(xué)課。夏天,來家住的日子不多,因為繼父埃克多·特·拉特拉夫總?cè)撬麗阑?。他寡母改嫁時,此公“身無分文”,而現(xiàn)在揮金如土,在圣格雷已傳為奇談。貝爾納的異父妹妹安娜,年紀太小,還不值得他關(guān)心。那么,在黛萊絲身上,心思是不是花得更多一些呢?當?shù)厝艘饽钪幸寻阉麄z看成天生一對,兩家的產(chǎn)業(yè)好像本來就該合并一處似的。小伙子很識時務(wù),在這一點上跟地方上的看法倒頗為一致。然而,他并不是什么都聽其自然,恰恰把善于安排引以為傲。這個有點發(fā)福的年輕人常說:“一個人倒霉,是錯在自己,咎有應(yīng)得……”結(jié)婚之前,功課和娛樂可謂平分秋色。珍饈美酒,尤其是打獵,他固然不肯怠慢,但用起功來,照他母親的說法,也夠一鼓作氣的。因為丈夫理應(yīng)比妻子有學(xué)問,而黛萊絲的才情已遐邇聞名,無疑,還極有頭腦……但是,貝爾納知道女人會向什么讓步。他母親常開導(dǎo)他,“腳踏兩只船”也不壞。焉知拉羅克老頭不能助他一臂之力?貝爾納到意大利、西班牙、荷蘭做了幾次“事先大力準備”的旅行之后,便在二十六歲上和黛萊絲結(jié)婚,黛萊絲在當?shù)厮愕蒙鲜亲罡挥小⒆盥斆鞯墓媚锪?,或許不算最漂亮,但“她是俊是丑,誰也不會介意,只覺得她挺媚”。
黛萊絲朝自己懸揣的貝爾納滑稽相,凄然一笑:“說真的,比起我肯嫁的大多數(shù)小伙子,他要算較文雅的一個了?!痹吧蠇D女遠比男子出色,男孩子中學(xué)時就廝混在一起,無從高雅起來。原野足以羈縻人心,使人精神上留戀不舍。原野也自有其樂事,別的對他們來說仿佛都不存在似的。所以,當?shù)厝艘遣淮笙竦柁r(nóng),不肯說土話,沒有樸野的舉止,就等于背棄和叛離鄉(xiāng)土。貝爾納粗糲的外表下,何嘗不宅心仁厚?他一度瀕臨死亡,佃戶們說:“他一死,這里就沒有好心腸的老爺了?!辈诲e,心地善良,而且公允持正,為人誠懇。自己不懂的事,從不夸夸其談,他承認自己的局限。年輕時倒也不怎么難看,他像希臘神話中的希波利特,追野兔的勁道,比追女孩子還大。
黛萊絲垂著眼皮,前額抵著車窗玻璃,眼前又幻出往日的情景。早上九點光景,太陽還不太熱,從圣格雷通向阿什鷺鷥的路上,過來一輛自行車,車上不是他——神情冷漠的未婚夫,而是他妹妹——滿臉通紅的安娜。這時,松林里的知了叫得天氣越來越熱,整片原野熱乎乎的,像只火爐,草叢里飛出成群的蒼蠅。“加件上衣再進客廳,那是個冰窖……”克拉拉姑媽接著又說,“小姑娘,等汗水干了再喝水……”安娜大聲向聾老太問好,但是喊也白喊。“不必扯開嗓門叫,親愛的,看你動動嘴唇,她就懂你意思了……”年輕的姑娘盡管每個字都咬得很準,小嘴都說走了形,姑媽還是答非所問,逗得兩個女孩子忍俊不禁,趕緊跑出去大笑一場。
黛萊絲坐在幽暗的車廂一角,回顧一生中這些純潔的日子——純潔,而且還朦朦朧朧地帶點幸福。當初不知道,這點微明不亮的歡樂之光,竟是她在這世上絕無僅有的福分。怎么料得到,她一生好景,就存于這暗洞洞的客廳里,在那盛夏酷暑——在鋪著大紅棱紋布的長沙發(fā)上,坐在安娜身旁,看她翻閱攤在膝蓋上的照相簿!但是,這種幸福感,從哪兒來的呢?黛萊絲興趣很廣,安娜跟她有什么共同愛好呢?安娜討厭看書,只喜歡做做針線活兒,說說笑笑,什么事都沒主見。而黛萊絲,不論保爾·特·柯克的小說,圣勃夫的《月曜日文談》,抑或梯也爾的《執(zhí)政府史》,以及凡是留在鄉(xiāng)間壁櫥里的一切,都看得津津有味。兩人沒有任何共同的情趣,除了在驕陽如火的午后,人家躲在陰涼處,她倆待在一起就覺得挺有趣。安娜有時站起來,看看熱氣是否已經(jīng)消退。可是,百葉窗一打開,陽光就像熔金一般迸射進來,好像要把靠席烤焦似的,只得再關(guān)上,躺在房內(nèi)。
到薄暮時分,夕陽的余暉已照到樹根,只有近地面的最后一只知了,依然聲嘶力竭在叫,熱氣似乎還在橡樹下屯聚不散。兩位女友斜倚在田埂邊,仿佛坐在河畔一般。風雨欲來之前,天上的云影幻成種種流變的圖像:安娜剛看出一個長翅膀的女人,不等黛萊絲看清,又說變成伸長軀干的怪獸了。
到了九月,等吃過下午點心,就可出門,跑進這片干旱的莽原——阿什鷺鷥這地方,連一彎溪流都沒有。在沙地上走好久,才到達一條叫“魚兒溪”的小溪源頭。水源有多處,縈回在榿樹根下,淹沒一長溜低洼的草地。她們光著腳丫子,踩著涼水,凍得失去感覺,伸出來等水一干,又熱得發(fā)燙。這一帶有好些窩棚,等十月份打野鴿時,便給豬戶紛紛占去。她倆也賓至如歸,廁身一個窩棚,就像待在幽暗的客廳里一樣。彼此無話可說,也就默然不語。她們在這里一歇腳就是老半天,貞靜無邪,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根本沒想要動彈一下,就像獵人看到鳥群飛來,蹲著不動,示意旁人別出聲。她們也一樣,覺得一舉手之間,就能把這種縹緲而爛漫的情趣趕跑。安娜先伸了個懶腰,不耐煩起來,急著要趁日落前打云雀;黛萊絲最討厭那玩意兒,然而依然跟隨不舍,因為跟安娜老覺得待不夠。安娜在進門處取下一支無后坐力的二十四毫米獵槍。黛萊絲坐在斜坡上,看安娜躲在麥田里端槍對著太陽,好像要把太陽打下來。黛萊絲捂上耳朵,醉心的嘶叫在藍天戛然終止,開槍的姑娘趕緊跑去把受傷的鳥兒撿回來,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用嘴唇理著依舊熱乎乎的羽毛,直到小鳥斷氣死去。
“你明天還來嗎?”
“噢,不,不每天都來?!?
安娜不想天天見面,自有她的道理,無可反對。任何異議,黛萊絲都覺得不可解。安娜不來,并非有事絆住??刹?,何必天天見面呢?她說:“日子一長,就會嫌煩?!摈烊R絲接口說:“是的……是的……千萬別勉強。想來就來……倘使沒別的更有趣的事可做?!碧煲呀?jīng)暗下來,騎車的女孩子按著鈴,消失在路上。
黛萊絲轉(zhuǎn)身回家。佃農(nóng)見了,只遠遠地跟她打個招呼;小孩見了,也沒跑攏來。羊群散在橡樹底下,突然一起狂奔起來,急得牧羊人大聲吆喝。姑媽已倚門而待。一見黛萊絲,便像所有聾人一樣,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容不得別人插嘴。為什么心里這么煩躁?書也不想看,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來,還是再出去游蕩。“不要走遠,就要開飯了?!惫脣尯暗?。她走到路口,極目望去,一片空曠。廚房門口的鐘,當當當敲響了。今天到傍晚時分,或許就得點燈了。這片寂靜,對木然坐著、兩手疊放在桌布上的聾老太固然顯得深沉,對這個狂躁失儀的少女,又何嘗不是如此?
啊,貝爾納,貝爾納,以你的單純、盲目,怎樣才能把你引入這個混沌的世界?但是,黛萊絲想,我一開口他準會打斷我:“誰叫你嫁給我的?我并沒追求你……”真的,為什么要嫁給他?他確實沒有任何性急的表示。黛萊絲想起來,貝爾納的母親,特·拉特拉夫夫人,逢人便說:“我兒子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的,可女方著急要成親,是女方著急,女方著急。她為人處世跟我們不一樣,真是無可奈何。比方說,她抽煙抽得像個大兵,還偏要做出這副派頭來。但話又得說回來,她人倒很直爽,像金子一樣純。我們指點指點,要不了多久,她就會走上正道的。當然,結(jié)這門親,并不樣樣教人稱心。不錯……她外婆貝拉德……我知道……但事過境遷,誰還老記得,你說是不是?說起來呢,倒是鬧過一點風波,不過,掩飾得還算嚴實。遺傳你信嗎?我們親家公不怎么信,那就不管啦。反正,他對女兒堪為表率,真是個教外圣徒。他在地方上有影響。誰都免不了有求于人??傊?,有些事只能將就過去。還有,信不信由你,她比我們家闊。說來人家不信,但確實如此。只要她仰慕貝爾納,還不至于壞事?!?
的確,她當年仰慕過他,這本非難事。在阿什鷺鷥的客廳,或田邊的橡樹下,她一抬眼,看起他來,就有本事顯得一派純真,脈脈含情。腳下跪著如此佳麗,固然使小伙子飄飄然,但并不驚奇。他母親常告誡他:“別跟她鬧著玩,她心里也煩?!?
“嫁給他,是因為……”黛萊絲皺著眉頭,一只手遮著眼睛,竭力追索著。其中未始不夾雜一種稚趣,因為一結(jié)婚,就可以做安娜的嫂子。安娜尤其覺得有趣,黛萊絲對這層親屬關(guān)系,倒并不怎么看重。實在說,有什么可臉紅的?她對貝爾納的兩千頃地,也并非完全無動于衷?!八芾锞土髦敭a(chǎn)欲?!背粤碎L長一頓晚飯,撤去席面,端上白酒的時候,黛萊絲常坐著不走,喜歡聽男人家談佃農(nóng)、坑木、松脂和松節(jié)油這些事。估算起資產(chǎn)來,她尤感入耳動心。占有偌大一片森林,無疑是十分誘人的。“其實,他也一樣,看上我的松林……”她當初想必聽從了某種隱秘的情感,此刻很想弄個明白。也許在這樁婚事里,不是想支配或占有什么,而是想找個托庇之所。急于結(jié)婚,難道不是出于惶恐心理?這個喜歡過家家當主婦的女孩,這個講究實際的少女,是想從中找個安身立命的歸宿,可對付連她自己也茫然的什么危險。訂婚階段,顯得最為懂事:一旦納入家庭這體系,便可得其所哉。只要進入某種社會范疇,她就得救了。
訂婚那年春天,他倆沿著這條沙土路,從阿什鷺鷥一直走到維爾梅查。橡樹枝頭的殘葉還在藍天飄零,枯蕨野草滿地都是,而綠色的新芽正破土而出。貝爾納說:“當心煙蒂。地上還燒得起來。這塊荒地上,要救火還沒有水呢?!彼龁枺骸斑@類野蕨里,真的含有氰酸鉀嗎?”貝爾納不知道含量是否大到可以致人死命,便聲氣柔和地反問:“你想死?”她一笑置之。他曾表示,希望她變得單純些。黛萊絲記得,當時她閉著眼睛,他用兩只大手捧著她的小腦袋,附在她耳邊低語道:“這里頭很有些要不得的想法?!彼鸬溃骸澳且磕銇泶蛳悹柤{。”
一幫泥水匠正在給維爾梅查莊園添房造屋,他們看著工匠干活兒。莊園的主人是波爾多人,碩果僅存的一個兒子也“不良于肺”,他們想叫他住到這里來,他的姐姐就是得這種病死的。貝爾納很瞧不起亞瑟維多這家人:“他們指天發(fā)誓,說祖上絕非猶太人……但是,只要看看他們的長相就一目了然了。而且,還生肺病,所有的病里……”黛萊絲顯得心平氣和。安娜屆時會從圣賽巴斯蒂安修道院趕回來參加婚禮,還將會同臺季倫家的兒子進行慈善募捐。她請黛萊絲趁“下次郵班”函告其他女儐相穿什么衣衫:“我能不能得到點樣布?色彩選得協(xié)調(diào),與所有人都有關(guān)……”黛萊絲的心情從未這樣平靜。——說是平靜,其實只是一種半睡眠狀態(tài),只是懷里那條蛇暫時冬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