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一行人穿過三樓喧囂的走廊，下到一樓。

此時，百樂門一樓正是氣氛最熱烈的時候。

舞池里人影綽綽，爵士樂隊賣力地演奏著歡快的舞曲，卡座間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林嘯沒有走向后臺，而是徑直走向舞池旁邊那個小型表演臺。

臺上，原本的爵士樂隊正演奏到一半。

林嘯直接上臺，對樂隊指揮低聲說了幾句。

指揮面露驚訝，但如今林嘯就是這一樓的領導，他的指令必須聽。

于是，指揮示意樂隊停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整個一樓大廳都為之一滯。

舞池里旋轉的男女停下了腳步，卡座里的客人也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

音樂驟停，只留下嗡嗡的人聲和不明所以的竊竊私語。

“怎么回事？音樂怎么停了？”

“臺上那個…不是六哥嗎？他要干嘛？”

“不知道，看這架勢，莫非想要唱歌吧？哈哈！”

林嘯沒有理會臺下的議論，他走到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前，從容坐下。

這個舉動立刻引起了更大的騷動。

“臥槽，他要彈琴？”

“開什么玩笑？他能彈什么？不會是來搗亂的吧？”

“噓……看看再說。”

二樓靠近欄桿的一個視野極佳的位置，葉菁恰好帶著柳如眉、刀疤英等幾位經理巡視至此，見狀停下了腳步。

刀疤英看著臺上的林嘯，眉頭緊鎖，低聲道：“菁姐，這小子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在洋人面前班門弄斧？別是出丑連累百樂門吧？要不要我去把他弄下來？”

葉菁清冷的眸子落在林嘯挺直的身影上，一言不發。

柳如眉看懂葉菁意思，媚眼如絲輕輕擺手：“不急，我倒是想看看那小子能翻出什么浪花。”

“萬一……”刀疤英剛開口，柳如眉抬手打斷：“沒事，那洋人是上海工部局的，我認識，出了事能圓場。”

聽到這話，刀疤英也不再說話，乖乖退至一旁。

柳如眉對葉菁微微一笑，一副‘你想怎么折騰姨給你兜著’的自信表情。

對于葉菁的出現，林嘯毫不知情。

他環顧四周，臺下觀眾神色各異。

國人眼神中帶著緊張，那些金發碧眼的面孔卻寫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好奇和等著看笑話的戲謔。

他盯著眼前的鋼琴，深吸一口氣，雙手輕輕放在黑白琴鍵上。

“諸位！”

林嘯的聲音通過舞臺邊的簡易擴音筒傳開，清晰地壓下了議論，“剛才一位外國音樂家對我國的音樂做了一番‘精辟’的評價。”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般射向臺下的杜瓦爾，“他說，那聽起來像……喪事上的哭喪。”

嘩！

臺下瞬間炸開了鍋！

尤其是那些中國客人，臉上頓時浮現出屈辱和憤怒。

幾個外國客人則發出毫不掩飾的嗤笑聲，交頭接耳，眼神更加輕蔑。

杜瓦爾在臺下，感受到無數道刺眼的目光，讓他臉上有些掛不住，但更多的是對林嘯當眾揭短的惱怒。

林嘯無視了臺下的反應，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現在，請諸位安靜，小弟不才，愿意為大家獻上一曲來自我家鄉的旋律。”

“它訴說的，不是喪事，而是我們這片土地上，無數人曾經歷、正在經歷、以及永遠銘記的生活。”

話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修長的手指輕輕落下。

咚……

一聲低沉的音符響起，帶著沉重的回響，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緊接著，一段深沉、悲愴、卻又蘊含著無盡堅韌和不屈力量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緩緩流淌的冰冷泉水，又像是從歷史深處傳來的嘆息，在寂靜下來的百樂門大廳里流淌開來。

《二泉映月》！

琴聲初時低沉壓抑，如泣如訴，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

那旋律中蘊含的苦難、掙扎、被壓迫的窒息感，瞬間讓臺下所有的中國客人攥緊了拳頭，紅了眼眶。

這哪里是哭喪？

這分明是他們祖祖輩輩、無數同胞血淚生活的真實寫照。

是刻在骨子里的民族記憶！

隨著旋律推進，琴聲并未一味沉淪。

在極致的悲愴中，一股頑強不屈的生命力開始萌發、掙扎、向上。

如同在巨石下頑強生長的野草，如同在寒風中傲然挺立的青松。

那旋律變得時而激越，時而隱忍，充滿了對命運的抗爭和對光明的渴望。

整個百樂門一樓，落針可聞。

所有喧囂、輕蔑、嘲笑，都被這穿透靈魂的琴聲滌蕩一空。

二樓欄桿處。

葉菁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震動。

她扶著欄桿的手指微微收緊，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

這旋律……深沉如海，悲愴如歌，卻又蘊含著如此磅礴的生命力。

它直擊人心最深處，與她所熟悉的任何西方音樂都截然不同。

更讓她震驚的是……

這曲子，她從未聽過。

如此成熟、如此震撼靈魂的作品，難道是……林嘯所作？

這個念頭讓她看向臺上那個身影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審視和灼熱。

其他幾個經理也徹底愣住了。

他們或許不懂音樂，但那股旋律中蘊含的沉重和力量，讓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人都感到心悸。

臺下。

杜瓦爾臉上的倨傲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臉色煞白，嘴唇微張，眼神死死地盯著臺上的林嘯，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這旋律！

這情感！

這技法！

這根本不是什么“哭喪”。

這是直抵人類共通情感的偉大藝術。

其深度和力量，絲毫不遜色他演奏過的許多西方名曲。

更讓他羞愧難當的是，這曲子中蘊含的東方哲學和美學意境，是他完全無法理解和企及的。

他剛才的傲慢評價，此刻顯得如此愚蠢和可笑。

巨大的震撼和一種被徹底碾壓的無力感，讓他身體微微發抖，甚至……眼角有些濕潤。

安德烈和皮埃爾早已目瞪口呆，看向林嘯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個神跡。

他們萬萬沒想到，林嘯除了妙，竟然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音樂大師。

那些原本等著看笑話的外國客人，臉上的輕蔑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和敬畏。

他們或許不懂音樂，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旋律中承載的沉重歷史和頑強精神。

這音樂的力量，超越了語言的隔閡。

所有的中國客人，無論是富商、豪紳還是雜役，此刻都挺直了腰板。

一股從未有過的、揚眉吐氣的自豪感，如同滾燙的巖漿，在他們胸中奔涌。

他們熱淚盈眶，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激動。

因為終于有人，用如此震撼的方式，向他們、向世界證明了中國的音樂，不是哭喪，是承載著五千年文明底蘊和民族魂魄的偉大藝術。

最后一個音符如同嘆息般落下，余韻在寂靜的大廳中久久回蕩。

林嘯緩緩起身，面色平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他看向臺下呆若木雞臉色慘白的杜瓦爾，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大廳：“杜瓦爾先生，這就是我家鄉的旋律，它訴說的，是生活，是抗爭，是流淌在我們血脈里的魂，不知此刻，在您這位真正的藝術家耳中，它是否還像您所說的那樣……不堪？”

杜瓦爾仿佛被最后一擊徹底擊垮。

他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踉蹌著走上舞臺。

他不再看林嘯，而是對著臺下所有的中國客人，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當他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聲音哽咽而顫抖。

“對不起！我為我無知而傲慢的言論道歉！向偉大的中國文化道歉！向在座的每一位中國人道歉！”

他轉向林嘯，眼神充滿了無上的敬意和虔誠的請求，“林大師！您的音樂……是神跡！請……請務必教我這首曲子，拜托了！”

全場嘩然！

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這掌聲，是給臺上那位用音樂為國爭光的林嘯，也是給所有挺直了脊梁的中國人。

二樓看臺，葉菁始終面沉如水，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柳如眉見狀，故障嬌笑道：“這小子太不識趣了，表演一下就好，這狠狠打臉算個啥事，回頭我敲打一下他？”

雖然言辭犀利，可那雙媚眼明顯帶著國人的驕傲。

葉菁白了柳狐貍一眼，轉身就走。

不過，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這曲子我很喜歡。”

柳如眉笑了，一副吃定你的表情。

她似乎看到了那塵封的冰山，出現了裂縫。

她扭頭看向一樓的林嘯，喃喃自語：“小子，還真小瞧你了，有點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