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鉤幫盤踞的簡陋大院里，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汗臭味和劣質燒酒的嗆人氣味。

幫主王大奎光著膀子，露出一身虬結的肌肉，但此刻那肌肉上沾著灰塵和幾點干涸的血跡。

他煩躁地一腳踹翻了腳邊的空酒壇，發出“哐啷”一聲巨響，碎片四濺。

“他娘的李扒皮，老子操你祖宗十八代！”

王大奎雙目赤紅，如同受傷的野獸，嘶聲怒吼，“還有陳金奎那個老王八，仗著有槍，老子遲早扒了你的皮。”

堂屋里，橫七豎八地坐著、躺著十幾個幫眾。

不少人身上掛了彩，哼哼唧唧。

一個胳膊被砍了一刀的漢子罵道：“老大，這口氣不能咽，李扒皮那狗雜種，躲在背后煽風點火，害咱們跟黑蛇幫那群瘋狗干架…今晚還他娘的敢伏擊咱們，要不是姓陳的攪局，老子非把李扒皮的卵蛋鉤出來下酒。”

“就是，老大，咱們不能就這么算了。”

“對，跟他們拼了，碼頭是咱們的命根子，賭場是咱們的錢袋子…都讓他們攪和了…”

群情激憤，喊打喊殺聲再次響起。

角落里，孫茂才臉色鐵青，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他猛地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冷意：“都給我閉嘴！”

眾人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厲喝震了一下，暫時安靜下來，目光都看向他。

王大奎喘著粗氣，瞪著孫茂才：“老孫，你又想說什么？難道這口氣咱們就咽了？”

孫茂才推了推滑落的眼鏡，走到王大奎面前，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深深的疲憊。

“幫主，咽不咽氣不是靠吼的。”

“今晚碼頭失火、賭場被毀、遭遇伏擊…”

“這一切，難道僅僅是因為李扒皮和陳金奎嗎？”

“我們從頭到尾，都被人當槍使了，當猴耍了。”

他環視眾人，語速加快：“黑蛇是誰殺的？真的是我們嗎？我們為什么要殺他？僅僅為了那塊還沒到手的地盤？值得冒這么大風險，在風口浪尖上動手？還留下活口指認？這符合常理嗎？”

“李扒皮煽動黑蛇殘部，我們就被激怒去火拼，李扒皮今晚被‘我們’伏擊，偏偏陳金奎就帶著槍及時出現？”

“這一切，環環相扣！”

“背后那只手，就是要讓我們和李扒皮、陳金奎徹底對立，斗個你死我活。”

“他好坐收漁利，我們現在沖出去拼命，正中對方下懷，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孫茂才的分析鞭辟入里，點出了問題的核心。

然而，他的話在已經被憤怒和羞辱沖昏頭腦的眾人聽來，卻顯得格外刺耳和懦弱。

“師爺，你他娘的就是被嚇破膽了。”

“管他是誰，害了咱們，就得死！”

“幫主，別聽師爺的，他就是個耍嘴皮子的，咱們兄弟手里的鐵鉤可不是吃素的…”

王大奎看著手下群情激憤的樣子，再看看孫茂才那蒼白又焦急的臉，心中那點剛被勾起的疑慮瞬間被怒火淹沒。

他一揮手，粗暴地打斷了孫茂才：“行了老孫，我知道你怕…你怕就回屋待著，兄弟們不怕。”

“李扒皮和陳金奎，老子一個都不會放過。”

“明天，老子就帶人抄了李扒皮的賭檔，我看他敢不敢放個屁。”

“幫主，不可，這絕對是陷阱。”孫茂才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夠了！”王大奎徹底失去耐心，指著孫茂才的鼻子吼道，“再廢話，老子連你一起收拾，滾！”

最后那個“滾”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孫茂才的心上。

他看著王大奎那暴戾而愚蠢的臉，看著周圍那些只懂得喊打喊殺的莽夫，一股徹骨的寒意和絕望瞬間淹沒了他。

他所有的智慧、所有的分析、所有的苦心，在這些人眼里，一文不值。

孫茂才慘然一笑，不再言語。

他默默地轉過身，在眾人或嘲諷、或憐憫、或無視的目光中，一步一步，無比沉重地走出了喧囂的堂屋，走出了這個他曾經以為可以棲身、可以施展抱負的“家”。

冰冷的江風帶著濃重的濕氣和腥味，吹拂著孫茂才單薄的長衫。

他獨自一人站在空無一人的碼頭邊緣，望著腳下黑沉沉的、奔流不息的黃浦江水。

江面上，幾點漁火在黑暗中搖曳，如同鬼火。

“先生。”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一個身材精悍、面容冷峻、約莫二十七八的漢子無聲地出現在孫茂才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他叫冷鋒，是孫茂才流亡期間結識的、唯一信任的心腹，身手極好。

“都聽到了？”孫茂才沒有回頭，聲音沙啞。

“嗯。”冷鋒走到他身邊，同樣望著江水，“王大奎…不堪輔佐，先生大才，何必困死于此？不如…另尋明主。”

孫茂才沉默良久，夜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也吹亂了他的心緒。

冷鋒的話，像一把鑰匙，捅開了他心中那扇從未敢真正打開的門。

棄暗投明？

離開？

他腦海中閃過王大奎當年救下他的場景。

那時，他是真心感激，也真心想幫這群直爽卻莽撞的漢子在這魔都立足。

可如今…

王大奎的剛愎自用，幫眾的愚昧短視，還有那隱藏在暗處、步步緊逼的可怕黑手……

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或者跟著他們一起毀滅。

可離開……又能去哪里？

他孫茂才，一個背負著過往、只有些陰損伎倆的落魄書生，誰又會真正信任他、重用他？

“明主？”

孫茂才自嘲地笑了笑，聲音在江風中顯得格外蕭索，“這魔都灘，哪有什么真正的明主？不過是虎豹豺狼罷了。”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狠戾與不甘，“但…這幕后的布局人，必須揪出來，哪怕不敵，我也想知道究竟是誰。”

“冷鋒，”孫茂才的聲音恢復了冷靜，“你替我暗中查，從黑蛇的死開始查，還有…查查李扒皮最近的行蹤，我感覺，他也要倒霉了，或許，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是，先生！”冷鋒抱拳，身形一晃，再次消失在碼頭濃重的夜色里。

孫茂才依舊獨自佇立在江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江水嗚咽，仿佛在低語著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