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草葉上凝成細小的水晶,瓦西里跪在新立的木碑前,用粗糙的手指撫摸碑上的字跡。木碑是用白樺樹干削成的,上面用刺刀刻著三行字:“紀念1941年6月22日犧牲的戰友們——永不忘記”。一年前的今天,戰爭像塊巨石砸進平靜的生活,把這片土地變成焦土。
“政委同志,該出發了。”帕維爾的聲音帶著哽咽,少年士兵的軍靴上沾著露水,彼得羅夫的懷表被他攥在手心,金屬外殼的溫度被體溫焐熱。他身后站著二十多個游擊隊員,每個人的胸前都別著紅布條,那是用去年的紅領章碎片縫制的紀念章。
瓦西里的目光掃過周圍的小土堆,每個土堆前都立著簡易木碑,上面刻著犧牲戰友的名字和犧牲日期。從明斯克防線的薩沙到莫斯科郊外的安德烈,從斯摩棱斯克沼澤的彼得羅夫到上個月犧牲的游擊隊員,整整一年的時間,這些名字構成了焦土上的記憶坐標。
“今天我們要去明斯克郊外的無名高地。”瓦西里站起身,右肩的舊傷在陰雨天隱隱作痛,他把那張寫滿名字的名單掏出來,紙張邊緣已經磨得發毛,“那里有去年戰爭爆發時犧牲的第一批戰士,我們要為他們立碑。”
隊伍里的檔案館館長捧著銅制印章,老人的腳步比一個月前更穩健了,背包里裝著新收集的文件——那是從德軍廢棄的臨時辦公室里找到的,記錄著他們侵占明斯克州的行政命令,上面的簽名正是執行“政委命令”的黨衛軍軍官。
上午九點,他們抵達高地時,發現這里早已不是戰場原貌。德軍在這里修建了臨時瞭望塔,周圍布滿鐵絲網,塔樓上的MG42機槍正對著明斯克方向警戒。瓦西里趴在灌木叢后觀察,能看到鐵絲網內露出的白骨,那是去年戰斗中未能安葬的烈士遺骸。
“等天黑行動。”他低聲下令,手指扣著步槍扳機,“帕維爾帶爆破組摧毀瞭望塔,我帶突擊隊清理鐵絲網,卡佳和安娜負責收集遺骸。”
等待的時間里,游擊隊員們在隱蔽處默哀。瓦西里拿出隨身攜帶的黨員證,封皮上的鐮刀錘子圖案在一年的戰火中已經模糊,但里面的入黨誓詞依然清晰。他想起1938年入黨那天的場景,想起明斯克州官員說的“黨員要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這句話在過去一年里無數次支撐他走過絕境。
中午時分,瞭望塔的德軍換崗。三個黨衛軍士兵扛著步槍走下塔樓,他們的黑色制服上沾著油污,皮靴踩著白骨發出咔嚓聲,其中一個士兵甚至用刺刀挑起顱骨玩耍,笑聲在寂靜的高地格外刺耳。
瓦西里的手指攥得發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想起德軍“政委命令”里的字句,想起那些被系統性屠殺的戰友和同胞,想起倉庫里堆積如山的紅領章和黨員證。這些畫面像烙鐵般燙在心頭,讓他更加堅定了今晚的行動——不僅是立碑,更是對暴行的無聲抗議。
傍晚的暴雨為行動提供了掩護。當閃電照亮瞭望塔的瞬間,帕維爾點燃的炸藥包轟然爆炸,塔樓頂部的機槍巢被氣浪掀飛,德軍士兵的慘叫聲被雷聲吞沒。瓦西里帶著突擊隊剪開鐵絲網,雨水混著泥漿灌進靴子,卻澆不滅他們眼中的火焰。
“快收集遺骸!”他對著卡佳大喊,雨水模糊了視線,只能靠閃電辨認方向。高地上的白骨散落得到處都是,有些骨骼上還留著彈孔和刀痕,無聲地訴說著戰斗的慘烈和德軍的暴行。安娜用帶來的白布小心翼翼地包裹遺骸,動作虔誠得像在進行宗教儀式。
當他們在高地中央豎起最大的木碑時,閃電恰好照亮碑上的字:“1941年6月22日—1942年6月22日,為祖國犧牲的英雄永垂不朽”。瓦西里把檔案館的銅制印章按在碑前的泥土上,清晰的印記在雨水里慢慢暈開,像一個永不褪色的承諾。
撤退時,瓦西里最后望了一眼高地。風雨中的木碑雖然簡陋,卻像一座永恒的紀念碑,矗立在焦土之上。他想起這一年來走過的路:明斯克的炮火、莫吉廖夫的焦土、斯摩棱斯克的沼澤、莫斯科的風雪、白俄羅斯的森林……每一步都浸染著鮮血,卻也鋪墊著希望。
回到營地時,已是深夜。游擊隊員們在篝火旁烘干衣服,卡佳給凍傷的士兵涂抹藥膏,安娜則在電臺前記錄著什么。瓦西里把那張名單掏出來,借著篝火的光芒,在最后一頁寫下今天的日期和高地的名字,然后鄭重地在末尾畫了個五角星。
“這是第一周年。”他把名單遞給帕維爾,少年士兵的手指在那些名字上輕輕撫摸,“我們要記住今天,更要讓未來的人知道,1942年的6月22日,這里還有人在戰斗。”
帕維爾把彼得羅夫的懷表貼在名單上,仿佛要讓猶太少年也“看到”這些名字。懷表的滴答聲在寂靜的森林里格外清晰,像在為犧牲的戰友計數,又像在丈量走向勝利的腳步。
瓦西里靠在白樺樹上,聽著遠處隱約的炮聲。那是前線的方向,是新的戰斗正在進行的聲音。在1942年6月22日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焦土之上的抗爭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年,而他們的腳步不會停歇——因為他們知道,只有記住犧牲的名字,才能更好地走向未來。
篝火漸漸轉弱,卻在每個人的眼中映出跳動的光芒。瓦西里望著東方的天空,那里的云層正在散去,露出微弱的星光。他知道,只要這星火不滅,只要這名單還在,勝利終將到來,而這片焦土之上,終將迎來重生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