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那日的雨，是卯時頭刻落下的。青域南境的云夢澤翻涌著乳白色的水汽，雨絲斜斜地織入水面，驚起無數赤鱬——這種魚長著人臉，叫聲像鴛鴦，鱗片在雨霧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蒼玄坐在澤畔一株千年古榕的枝椏上，龍身盤繞著粗壯的樹干，鱗片被雨水打濕，更顯碧色溫潤，如同浸在溪水中的翡翠。

樹下的田壟里，十幾個戴著斗笠的農人正彎腰插秧。他們赤著腳踩在軟泥里，褲腳卷到膝蓋，露出被水泡得發白的小腿。領頭的是個皮膚黝黑的漢子，名叫阿蠻，是云夢澤畔“澤州”的里正。他手里的秧苗嫩綠挺直，插入田中時動作又快又穩，每行秧苗都排得筆直，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

“君上今日怎的有空來澤州？”阿蠻直起身擦汗時，瞥見了樹上的蒼玄，笑著揚手打招呼。他的聲音洪亮，蓋過了雨聲和水聲，驚飛了停在田埂上的數只畢方鳥，鳥尾的火焰劃過雨幕，留下幾道轉瞬即逝的紅痕。

蒼玄的龍首微微低下，目光掃過無邊無際的稻田。澤州是青域十二州中水域最廣的一州，境內云夢澤占了大半，其余便是沖積而成的平原，土壤肥沃，水源充足，是青域的糧倉。這里的行政劃分看似雜亂，將澤畔平原、湖心島、沼澤濕地隨意劃歸在一起，實則讓種植水稻的農戶、捕撈水產的漁民、采集澤中靈藥的藥農各有居所，又能互通有無，無形中形成了制衡。

“聽聞澤州新引了淮水支流，特來看看。”蒼玄的聲音帶著水汽的清潤，從樹上傳下，“去年汛期沖毀的堤壩，修得如何了？”

阿蠻指了指遠處的水壩，那堤壩用青石和夯土筑成，蜿蜒在澤畔，如同一條蟄伏的巨蟒。“托君上的福，臘月便修好了。州府派來的工師還教我們在堤壩內側種了杞柳，說是既能固堤，柳葉還能喂牛羊，一舉兩得呢。”他說著，從田埂上拿起一個陶罐，倒了碗水遞給路過的農婦，“快歇歇，喝口水。”

那農婦名叫彩姑，接過水碗時微微屈膝行禮，動作不卑不亢。她頭上的斗笠邊緣繡著纏枝蓮紋，是按《青域禮典》中“農婦常服”的規制繡的，雖簡單卻雅致。“君上，今年的谷種比去年飽滿，是州府新送來的‘青玉稻’，說是昆侖墟的仙種改良的，畝產怕是能多兩成。”

蒼玄指尖輕彈，一片帶著露水的稻葉飄到彩姑手中。稻葉落地的瞬間，便化作一枚青銅令牌，上面刻著澤州的水紋圖騰。“令澤州牧開倉，將剩余的青玉稻種分發給鄰近的沂州、徐州，秋收后只需還同等數量的新谷便可。”

彩姑接過令牌，小心地收入腰間的布袋，與裝針線的荷包放在一起。她抬頭時，正好看見蒼玄的龍尾輕輕一擺，田壟邊的水渠里立刻冒出無數銀色的小魚，順著水流游向稻田——那是文鰩魚，專吃稻田里的害蟲，是青域農人最好的幫手。“謝君上體恤。”她再次行禮，轉身繼續插秧，斗笠下的臉上帶著笑意。

雨漸漸小了，天邊透出淡淡的霞光。蒼玄從榕樹上起身，龍身舒展時帶起一陣清風，吹散了澤上的薄霧。他望向西方，那里是青域與中洲的交界，隔著八萬里的云夢大澤與昆侖余脈。中洲是麒麟麟淵的轄地，方圓五十萬里，地勢平坦，四季如春，據說那里的田壟是按八卦方位排列的，規矩森嚴，與青域的隨性截然不同。

“麟淵的信使昨日到了洛邑。”青瑤的聲音忽然在蒼玄身后響起，她不知何時出現在另一根樹枝上，青衣被雨水打濕，卻依舊身姿挺拔，手中握著一卷竹簡，“說中洲的‘嘉禾’已成熟，邀君上赴中洲共赴‘嘗新宴’。”

蒼玄轉頭看向她，見她眉宇間帶著一絲倦意，便知她剛從北洲回來。“白澤的盟會如何了？”

“白虎白澤主張各域統一度量衡與歷法，玄武玄冥附議，朱雀朱離未置可否，只問君上何時去南溟飲酒。”青瑤翻開竹簡，上面用朱砂寫著議事紀要，“麟淵君從中調和，說此事需從長計議，最終定下三個月后再議。”她頓了頓，補充道，“朱離君見到靈汐時，贈了一支火云洞的‘赤珊瑚’，說是給君上的禮物。”

蒼玄輕笑一聲，龍爪在空中虛抓，那支赤珊瑚便從青瑤的袖中飛出，落入他掌心。珊瑚通體赤紅，狀如火焰，觸手溫潤，隱隱有暖意傳來。“她倒是有心。”他把玩著珊瑚，目光卻飄向南方，南溟的方向此刻正有紅色的云霞翻涌，即使隔著萬里，也能感受到那里熾熱的氣息。

靈汐的身影從云層中落下，綠裙沾著幾片桃花瓣，想來是剛從南洲的桃林回來。“朱離君的火云洞新添了幾只畢方幼鳥，她抱著幼鳥給我看時，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走到蒼玄身邊，指尖輕輕觸碰赤珊瑚，珊瑚上立刻開出細小的白色花朵，“她說等君上有空去南溟，要親自下廚做‘桃花釀’。”

蒼玄將赤珊瑚遞給靈汐：“你替我收著吧。中洲的嘗新宴，你二人代我去。”他望著澤州的稻田，那里的秧苗在雨中舒展葉片，生機勃勃，“青域的新稻剛種下，我走不開。”

靈汐接過珊瑚，卻微微蹙眉：“朱離君說……她近日總覺得困倦，怕是……”她話未說完，便被青瑤用眼神制止，只好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蒼玄何等敏銳，早已察覺端倪。他望著南方的云霞，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告訴朱離，南溟的‘赤焰稻’若有剩余，便分些給澤州，這里的水土或許適合栽種。”

靈汐眼睛一亮，立刻應下：“我這就去回信！”她說著，化作一道綠光掠向南方，綠裙飄動時，帶起無數桃花瓣，落在澤上的水面，隨波逐流。

青瑤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云端，才轉向蒼玄：“君上，朱離君的氣息不穩，恐是動了胎氣。南溟屬火，她本就性子熾熱，如今……”

“無妨。”蒼玄打斷她，龍尾輕掃，將樹枝上的雨水抖落，“她的火德與我的木德相生，胎兒不會有事。”他望向東方，那里是青域的東境，與東海相連，海面上漂浮著巨大的蓬萊仙山，是青域的“瀛州”。瀛州的州牧是一只修行萬年的玄龜，名叫玄丘，行事沉穩，將瀛州治理得井井有條，卻極少與其他州府往來，這正是蒼玄想要的制衡之術——讓各域既獨立又依存，互不干涉卻又無法脫離青域的整體。

雨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灑在云夢澤上，水面波光粼粼，如同鋪滿了碎金。農人們收起農具，扛著鋤頭往村里走，田埂上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阿蠻走在最后，他回頭望了一眼稻田，又看了看樹上的蒼玄，笑著說：“君上，今晚來村里吃新米吧？彩姑蒸的糯米飯，配上澤里的鮮魚，滋味可好呢！”

蒼玄搖頭：“不了，我要去瀛州看看玄丘。”他的身影漸漸變淡，化作一道青光向東方飛去，龍影掠過水面時，激起一圈圈漣漪，漣漪散去后，水面上便多了無數翠綠的浮萍，迅速鋪滿了整個澤面，如同給云夢澤蓋上了一層綠色的錦緞。

青瑤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將竹簡收入袖中。她知道，君上又要開始“游歷”了，或許是去北洲玄冥的冰宮“借”一塊萬年玄冰，或許是去西洲白澤的金石窟“取”一枚罕見的青金石，又或許，是去中洲麟淵的藥圃“摘”幾株千年靈芝。而青域的一切，會在他看似放任的治理下，繼續生機勃勃地運轉，如同這芒種時節的稻田，在雨水與陽光中，悄然生長。

澤州的炊煙漸漸升起，與澤上的水汽融為一體。彩姑站在村口，望著遠去的青光，將蒼玄贈予的青銅令牌小心地放入家中的木箱，與往年的令牌放在一起。那些令牌有大有小，材質各異，卻都刻著不同的圖騰，代表著君上對青域的每一次細微關懷——不是干涉，而是守護。正如《青域禮典》開篇所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蒼玄的無為，恰恰是最大的有為。

日頭升至中天，澤州的學童們背著書包從村里的學堂出來，三三兩兩地跑向田埂，他們要去看文鰩魚在稻田里游動，要去聽旋龜在水渠里鳴叫，要去采擷田埂上的野花。青域的芒種，就在這雨聲、水聲、孩童的笑聲中，緩緩走向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