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前三日，青丘之墟的晨霧還未褪盡。東風穿過桃都山的千重枝椏，將第一縷鵝黃的暖意拂過涂山腳下的洛水。水面粼粼波動，倒映著對岸新抽芽的垂柳，枝條上停著三只畢方鳥，尾羽燃著淡紅色的火焰，卻未傷分毫柳葉。

蒼玄坐在洛水中央的玄洲石上，龍尾輕晃，攪起細碎的水花。他鱗甲是初春新竹的碧色，鱗片邊緣泛著銀白的光澤，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有無數(shù)葉脈在皮下流轉(zhuǎn)。耳廓后垂著兩縷玉色流蘇，末端系著小小的木牌，刻著“青”“玄”二字，是他自定的名諱。

岸邊傳來木車轱轆碾過青石板的聲響。蒼玄抬眼望去，見一輛漆成靛藍色的輜車正沿著河岸緩行，車轅上套著兩只兕牛，牛角上纏著嫩柳枝。趕車的是個穿葛布短打的青年，腰間掛著銅制的魚符，符上刻著“洛邑司市”四字。他時不時勒住韁繩，對著水面的蒼玄躬身行禮，動作恭敬卻不諂媚。

“君上今日仍在此觀水？”青年朗聲問道，聲音被東風送得很遠。

蒼玄微微頷首，龍尾輕拍水面，濺起的水珠在空中凝成細小的綠芽，落回水中便化作游動的柳條魚。“仲春之月，洛水初暖，宜觀萬物生。”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岸邊，帶著草木抽芽的清潤。

青年名叫伯陽，是洛邑負責市集的小吏。他笑著回話：“昨日剛按君上所頒《春令》，開放了南岸的新墟。西王母轄地的鮫人已帶著珠貝趕來，還有昆侖墟的青鳥送來仙果，市集上熱鬧得很。”

蒼玄指尖輕彈，一枚剛脫落的龍鱗飄向岸邊，落在伯陽手中。鱗甲溫潤，落地便化作一塊青玉令牌。“令洛邑令放寬關(guān)稅，凡攜谷種、農(nóng)具入界者，免征三月厘金。”

伯陽接過令牌，躬身應(yīng)諾。輜車繼續(xù)前行，車廂簾布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堆疊的竹簡，最上面一卷寫著“青域·洛邑·春耕籍田文冊”。蒼玄望著車影消失在柳林深處，目光轉(zhuǎn)向東方的海天相接處。那里是青域的東界，與朱雀朱離所轄的南溟相隔三萬里滄海，海面上常年漂浮著紅色的云霞。

他忽然輕笑一聲，身形漸淡，化作一道青光掠向高空。龍影穿過云層時，驚醒了棲息在雷澤的夔牛，那牛狀如巨牛卻無角，單足踏地，發(fā)出沉悶的雷聲，震得云層翻涌。蒼玄的聲音在云端回蕩：“驚蟄雷動，該醒了。”

雷澤邊緣的桃林里，幾只九尾狐正梳理著蓬松的尾巴，見青光掠過，紛紛仰頭長鳴，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它們居住的青丘屬于青域十二州中的“涂州”，州牧是百年前由蒼玄親封的狐族長老胡衍。涂州的行政劃分看似隨意，北接太行之墟，南鄰淮水，東連雷澤，西靠昆侖余脈，卻恰好將山林、平原、水域、丘陵四種地形囊括其中，各族雜居，倒也相安無事。

蒼玄的身影出現(xiàn)在涂州的州府治所——涂山邑。這里的城墻是用夯土筑成，沒有鑲嵌玉石或琉璃，只在城門上刻著一株巨大的扶桑木，樹干上棲息著十日鳥的浮雕。守城的衛(wèi)兵是三只身披堅甲的駁獸，狀如白馬，頭生獨角，見到蒼玄便垂下前蹄行禮，口中吐出人言：“君上巡境？”

“胡衍在何處？”蒼玄問道，腳步未停，徑直走進城中。

街道兩旁的屋舍多是草木結(jié)構(gòu)，屋頂覆蓋著青色的茅草，屋檐下掛著風干的草藥和谷物。路上行人往來，有背著竹簡的書生，有挑著擔子的貨郎，還有騎著鹿蜀的女子——鹿蜀形似馬，白首紅尾，鳴聲如歌謠，是涂山邑常見的坐騎。他們見到蒼玄，都依著《青域禮典》的規(guī)制，拱手而立，男子左手在前，女子右手在前，姿態(tài)平等，并無尊卑之分。

“胡州牧正在學宮講授《月令》。”一名路過的老嫗答道，她拄著竹杖，杖頭雕著玄龜?shù)膱D案，“今日學宮來了不少外州學子，聽說有從玄武玄冥轄地來的呢。”

蒼玄順著老嫗所指的方向走去，學宮建在涂山半山腰，是一座開闊的木構(gòu)建筑，沒有圍墻，只以紫藤花架為界。遠遠便聽見胡衍的聲音，他是一只修行千年的九尾狐，化為人形時是個白面長須的老者，此刻正站在石臺上，對著臺下百余名學子講解：“《青域春令》有云：‘孟春之月，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此非束縛，乃順天時也。”

臺下學子中有個穿黑色長袍的少年，面色蒼白，舉手問道：“胡先生，聽聞玄武轄地的幽洲終年冰封，草木不生，為何他們無需遵此令？”

胡衍撫須笑道：“青域以木德為基，四時有序，故春禁伐木，夏禁捕魚，秋禁燒山，冬禁狩獵。幽洲屬水德，玄冥君以冰封制萬物，規(guī)制自不相同。”他目光掃過臺下，忽然瞥見站在花架旁的蒼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繼續(xù)講授，仿佛未曾看見。

蒼玄在花架下站了片刻，看著學子們專注的神情，指尖無意識地在空氣中畫著圈。一圈圈淡綠色的光暈散開，落在學宮前的空地上，那里立刻冒出點點草芽，迅速長成一片青翠的草坪。幾個年紀小的學子下課后跑過來，光著腳在草坪上追逐，引得幾只旋龜從旁邊的池塘里探出頭——旋龜狀如龜，鳥首蛇尾，叫聲像劈開木頭的聲音，是學宮的守護者。

日頭漸高，東風轉(zhuǎn)暖。蒼玄轉(zhuǎn)身離開學宮，沿著山路向涂山深處走去。路過一處瀑布時，見兩名女子正在溪邊浣紗，她們是蒼玄的分身，一名叫青瑤，著青衣，手持竹簡，眉宇間帶著書卷氣；一名叫靈汐，著綠裙，指尖纏繞著藤蔓，笑容明媚如春光。

“北洲的信使來了。”青瑤見他走近，將手中的竹簡遞上，“白虎白澤遣人送來盟會請柬，邀君上于三月初三赴中洲昆侖墟議事。”

靈汐蹲在溪邊，逗弄著水里的文鰩魚，那魚狀如鯉魚，長著鳥翼，見人便躍出水面，發(fā)出悅耳的聲響。“朱雀朱離也遣了畢方鳥送信，說她在南溟的火云洞新釀了桃花酒，想請君上……”她話未說完，臉頰忽然泛起紅暈，指尖的藤蔓纏得更緊了。

蒼玄接過請柬，竹簡上刻著白虎的圖騰，邊緣燙著金色的火焰紋。他看也未看，隨手遞給青瑤：“你二人代我去吧。”

青瑤點頭應(yīng)下，將請柬收入袖中：“需帶何物為禮？白澤君喜好金石，玄冥君愛收集古玉，朱離君……”

“隨意。”蒼玄望著瀑布激起的水霧，那里隱約浮現(xiàn)出中洲的輪廓——中洲是麒麟麟淵的轄地，位于五域中央，方圓五十萬里，地勢平坦，常年云霧繚繞，是各族往來的樞紐。“告訴他們，青域春耕正忙，無暇他顧。”

靈汐忽然站起身，綠裙在風中飄動：“君上又要離開青域了？”

“去北洲看看。”蒼玄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龍鱗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聽說玄冥在幽洲鑿了新的冰宮，或許有好玩的東西。”

話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青光沖天而起，穿過涂山的云層，向北方飛去。青瑤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將請柬卷好：“看來又要應(yīng)付白澤君的詰問了。”

靈汐卻笑著拍手：“正好可以帶些青域的新茶給朱離君，她上次說喜歡云霧茶的香氣呢。”她指尖的藤蔓忽然抽出新芽，開出一朵小小的白色花朵，在春風中輕輕搖曳。

此時，涂山邑的日晷指向午時，第一聲驚蟄的雷聲從雷澤傳來，震得滿城的草木都微微顫動。學宮的鐘聲響起，學子們?nèi)齼蓛傻刈叱觯懻撝讲诺恼n業(yè)；市集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鮫人攤前的珠貝在陽光下閃著七彩的光；守城的駁獸打了個哈欠，繼續(xù)盯著往來的行人。青域的春天，就在這雷聲、鐘聲、叫賣聲中，緩緩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