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猛地碾過一個深坑,劇烈顛簸。晚舟抓緊車門把手,抬頭看向前方。黑暗深不見底。
“砰!”車尾傳來悶響,車身一晃。
“該死!”羅伯特嘶啞低咒,猛踩油門。引擎咆哮,車子在坑洼路上加速前沖。晚舟被慣性死死按在椅背上,粗糙的灰布褲子摩擦著膝蓋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追兵?”她聲音發抖。
羅伯特飛快瞥了一眼后視鏡,眉頭微松,眼神依舊銳利?!奥飞系目?。但必須快!前面可能有哨卡!”
前方道路變寬,幾點微弱的光刺破黑暗,勾勒出房屋輪廓。哨卡!晚舟的心沉下去,父親的話和士兵猙獰的臉在腦中炸開。她蜷縮起身體。
車子減速,靠近幾間簡陋的土坯房。一盞馬燈掛在木桿上,光暈昏黃。幾個穿灰軍裝、抱舊步槍的兵丁縮在屋檐下。一個裹著油膩棉大衣的頭目踱到路中央,懶洋洋地舉手示意停車。
引擎低吼著停下。羅伯特搖下車窗。冰冷的夜風裹著劣質煙草味和汗酸味灌進來。
“長官,什么事?”羅伯特開口,帶著濃重的卷舌音,語氣平淡疏離。
兵丁頭目湊近車窗,渾濁的眼睛被汽車驚了一下,隨即貪婪掃視車內,目光在晚舟不合體的藍灰布衣和低低壓著的絨線帽上停留,滿是審視和輕蔑。又落到羅伯特的西方面孔和考究大衣上。
“這么晚了,哪里去?”頭目拖長腔調,手搭在槍套上。
“上海。怡和洋行公干。”羅伯特言簡意賅,遞出硬皮證件,“緊急業務?!?
頭目裝模作樣翻看證件,粗糙手指摩挲燙金洋文,目光卻再次投向晚舟。“車上什么人?”聲音陡然嚴厲。
晚舟身體繃緊,指甲掐進掌心。
“我的助手?!绷_伯特聲音毫無波瀾,側身擋住對方視線,“本地人,帶路。趕時間,上海那邊催得急?!?
頭目瞇眼,掂量著證件,看看羅伯特看不出情緒的臉,再掃一眼沾滿泥濘卻昂貴的福特車。貪婪壓過了疑心。
“夜里行車,小心點!”他粗聲甩下一句,塞回證件,不耐煩揮手,“走吧走吧!”
羅伯特面無表情接過證件,搖上車窗。引擎低吼,車子緩緩啟動,駛過兵丁和搖曳的馬燈,沒入黑暗。晚舟繃緊的脊背垮塌,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氣,冷汗再次浸透里衣。心跳撞得肋骨生疼。
車子駛出很遠,哨卡燈光徹底消失,羅伯特緊繃的肩線才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分。他騰出一只手探進大衣內袋,摸出一塊折疊整齊的白色細亞麻手帕,散發著淡淡皂角清香。
他看也沒看,直接遞到晚舟面前,聲音低沉:“擦擦?!?
晚舟怔住,看著他握著干凈手帕的手。這才感到臉上冰涼一片,無聲的淚水早已淌了滿臉。屈辱、恐懼、虛脫,還有斷發處的銳痛,混合著這突如其來的、近乎溫柔的舉動,瞬間沖垮了強撐的堤壩。
她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抖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喉嚨里擠出。她沒有接那手帕,只是死死攥著膝蓋上那方染焦痕、裹斷發的素白羅帕,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淚水洶涌砸在羅帕上,洇開深色濕痕,卻迅速被細密的羅孔吸收分散,只留下微潮的痕跡。
羅伯特的手在半空停頓片刻。晚舟壓抑的哭聲像細針扎在凝滯的空氣里。他沉默地收回手帕,沒有安慰,只是更緊地握住方向盤,目光沉沉投向無邊的黑暗前路。
車子在深沉的夜色里奔行。窗外黑暗似乎永無止境。晚舟的眼淚不知何時流盡。她抬起頭,臉上淚痕冰涼。眼睛紅腫干澀。
她攤開一直緊攥的羅帕。素白杭羅在微光下,焦黃烙印依舊刺目。淚水洇開的地方,顏色略深,卻保持著奇異的潔凈。她怔怔看著,指尖摩挲濕痕,又碰了碰冰冷的焦痕邊緣。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羅帕再次疊起,連同斷發,小心收進藍布夾襖內袋。粗糙布料摩擦皮膚,帶來異樣的踏實。
車內只剩引擎單調嗡鳴。晚舟靠在冰冷車窗上,疲憊如潮水淹沒。眼皮沉重垂下,意識在虛脫中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劇烈的顛簸和引擎轟鳴加劇將她驚醒。她茫然睜眼。車窗外,不再是墨色荒野。
前方,一片璀璨的光海,突兀撕開夜幕。
無數明燈,如傾倒星河,鋪展在大地上,勾勒出高樓參差的輪廓。江面上,巨大黑影緩緩移動,船桅燈火如漂浮星辰。黃浦江的風,帶著水汽、煤煙和脂粉汗液的躁動氣息,隱隱鉆入車窗。
上海。
車子駛向一座橫跨漆黑江面的鋼鐵巨橋。橋頭燈火通明,車流人聲匯成喧鬧洪流。這陌生繁華的景象,像重錘砸在晚舟心上。她逃離了雕梁畫棟的牢籠,卻撞入更大更陌生的世界。她的家,“錦云記”,連同那縷斷發,被遠遠拋在身后黑暗里。
車子隨車流駛上外白渡橋。冰冷鋼鐵橋身震顫低鳴。橋下,渾濁的黃浦江水翻滾,倒映著兩岸令人眩暈的霓虹,光怪陸離。
晚舟怔怔望著窗外流動的上海灘夜景。這喧囂光海,沒有帶來解脫,反而像一張無形巨網當頭罩下,帶來更深的茫然。她下意識抓緊藍布衣襟,指尖隔著粗糙布料,觸到內袋里那方小小的、染著雙重傷痕的羅帕。
那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真實的東西。
車子最終在法租界一條安靜街旁停下。羅伯特熄火,引擎聲戛然而止,寂靜突兀。他推開車門,冷冽空氣涌入。
“到了。暫時安全?!彼@過車頭,替晚舟拉開車門。動作刻板禮貌,臉上是緊繃的疲憊,藍眼里只剩深沉的倦怠和疏離。
晚舟扶著冰冷車門框,忍著膝痛挪下車。雙腳踩在堅硬冰涼的水門汀上,漂浮感稍退。她抬頭看眼前的紅磚西式小樓,黑鐵雕花陽臺沉默,窗內透出溫暖燈光。怡和洋行為他租下的寓所。陌生的、暫時的巢穴。
羅伯特打開門,側身讓她進。深色地毯吸走腳步聲??諝饫镉心绢^、皮革和陌生香料的氣味。他引她穿過門廳,推開一扇厚重的橡木門。
“客房。你先休息?!彼噶酥阜块g,“浴室在走廊盡頭。柜子里有毛巾。有什么事,”他頓了頓,“明天再說。”
他的目光在她狼狽的藍布襖灰布褲上掃過,眉頭微蹙?!耙路魈鞎秃线m的來。”說完,微微頷首,轉身離開,順手帶上了房門。
“咔噠”一聲輕響。
房間里只剩晚舟一人??臻g不大,陳設簡潔:銅架床鋪著雪白床單,小書桌,椅子,衣柜。干凈、整齊、冰冷,帶著陌生的洋派氣息。壁爐無火,空氣清冷。
緊繃一夜的神經,在安全的寂靜里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巨大的空茫感。她背靠冰涼的門板,身體滑落,跌坐在同樣冰冷的地毯上。
終于離開了。離開了繡樓,離開了素白“囚衣”,離開了父親絕望的安排,離開了士兵的槍口。她逃出來了。用一縷斷發和幾乎摔斷的膝蓋。
可是,然后呢?
上海灘的萬家燈火在窗外閃爍,如同嘲弄的眼睛。羅伯特公事公辦的冷淡,澆熄了逃亡路上那點關于“世界舞臺”的微光。她是誰?一個剪斷頭發、穿著仆衣、狼狽不堪的逃婚者。離開了“錦云記”的林小姐,她還能是什么?那匹被灼傷的月光羅,還留在杭州書房里,帶著無法磨滅的傷痕。
晚舟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抱著膝蓋。傷口隱隱作痛,頸后斷發處刺癢。她摸索著,從內袋掏出那方素白杭羅帕子。焦痕猙獰,斷發糾纏。
她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帕子里。
窗外,法租界的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