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斷青絲
繡樓死寂。風卷殘葉刮過窗欞，聲音尖得像磨刀。地上躺著縷烏黑斷發，刺目。晚舟握著黃銅柄繡花剪，手穩得出奇，冰涼的柄死死抵著掌心。指節繃得發白，不抖。她俯身，拾起斷發，又從袖中抽出方素白杭羅帕子——正是白日展臺上被灼出焦痕的那角。帕子淡黃烙印刺眼。她把斷發緊緊裹進帕子中心，用力一攥。
門外庭院，皮靴聲爆開，砸碎死寂。粗嘎呵斥穿透樓板：“軍爺！軍爺留步！容小的……”
“滾開！督軍府接人！”炸雷般的吼聲。
樓梯被重腳步擂得山響，咚咚咚！整座樓在顫。灰塵簌簌落下。每一步都踩在晚舟繃緊的神經上。她猛地抬頭，鏡子里映出張臉，蒼白，沒一絲猶豫。眼睛黑沉沉的，只映著手中裹斷發的羅帕。
她轉身撲向屋角老木織機。桐油和陳年絲線的氣味，是“錦云記”的筋骨。織機左側，經軸木架底部，一塊木紋油亮。晚舟指尖摳住邊緣，指甲陷進縫隙，用力一扳！
“咔噠”輕響，巴掌大暗格彈開。里面卷著發黃的桑皮紙。她毫不猶豫將羅帕塞進去，緊挨著那卷秘密。指尖觸到紙面，粗糲冰冷。她用力合上暗格，“咔噠”鎖舌咬合，被門外狂暴捶門聲淹沒。
“林小姐！開門！督軍府迎親！”門板瘋狂抖動，灰塵直落，插銷呻吟。
晚舟心跳撞喉嚨。她扯下素白月光羅旗袍，像蛻層蛇蛻。手指微顫，從箱籠底翻出丫鬟春緦的舊藍布夾襖灰布褲，胡亂套上。粗布蹭膚，磨得疼，卻安全。抓過梳妝臺半舊絨線帽，頸后參差短發胡亂塞進去，帽檐壓到眉骨。
門外咆哮近瘋狂：“撞開！”
“砰！”巨響，門栓斷裂！
就在這瞬間，晚舟像道灰影，撲向臨院后巷的高窗。窗欞老舊，插銷銹蝕。她用盡全力向外一推！
“嘩啦——！”木窗洞開！深秋冷風裹濕氣，刀子般灌滿臉。她雙手抓住冰冷窗沿，不看下面黑沉高度，抬腿就往外翻！
“嘶啦——！”
尖銳裂帛聲！地上素白月光羅旗袍，被她躍起的腳踝勾住垂落衣擺。柔韌杭羅未被扯脫，被窗下叢生帶刺野薔薇撕開道狹長口子！經緯絲線粗暴撕裂、拉斷，裂痕在昏暗中猙獰咧開。
晚舟心一抽，像被荊棘刺穿。身體已離弦，整個人翻出去！雙腳砸在樓下松軟泥地，趔趄，膝蓋狠磕硬石，鉆心疼沖頂。她悶哼，咬緊牙，沒倒。
頭頂窗口爆出驚怒吼叫混亂腳步：“跑了！跳窗跑了！快追！后院！”
晚舟顧不上膝痛，憑對宅院熟悉，埋頭朝后門狂奔！藍布襖鼓蕩，灰布褲腳掃過濕草冷石。身后，皮靴踏碎瓦礫、撞開柴扉聲如影隨形，粗野呼喝手電光柱撕裂院墻黑暗。光柱幾次掃過她腳踝。
心在胸腔狂擂，要炸開。喉嚨血腥氣。只有一個念頭：后門！那條僻靜窄巷！
黑漆小門就在眼前！虛掩著，是春緦溜出去留的縫。晚舟用肩猛撞開！
“哐當！”門扇撞墻。
清冷空氣撲面，河泥枯葉腐敗氣。巷子幽深，高墻夾峙，頭頂一線灰紫夜空。疏星幾點，冰冷。
巷口呢？羅伯特的車呢？
心驟然沉下，墜入冰窟。巷口空蕩蕩！濃黑死寂！風在窄巷嗚咽，卷枯葉打旋。絕望攫住她，冰冷徹骨。難道……是幻覺？是臆想？
追兵已至！腳步喘息手電光逼近后門！
“在那邊！巷子里！快！”
晚舟渾身冰涼，血似凝固。踉蹌后退，脊背撞上冰冷濕磚墻。完了。逃不出囚籠。她攥緊拳，指甲深掐掌心，不覺痛。
就在這時——
“嗡……嗡……嗡嗡嗡……”
低沉壓抑引擎轟鳴，如受傷野獸喘息，猝然從巷口濃黑深處響起！緊接著，兩道刺目昏黃光柱，如困獸睜眼，猛地撕裂黑暗，直射過來！光霸道驅散濃黑，照碎磚斑墻，將晚舟驚恐蒼白的臉、不合體的灰藍布衣，完全暴露！
光太強太突兀。晚舟被刺得閉眼，本能抬手擋。心卻狂跳起來，要沖破喉嚨！不是幻覺！
引擎聲更急促，焦灼震顫。光柱晃動，輪胎碾碎石，刺耳響。鋼鐵猛獸從黑暗顯形——深色福特T型車，方頭，像蓄勢鐵牛。停在巷口，引擎蓋噴白氣，車身微顫。
副駕車門猛地被推開！
高大身影跌撞出來，逆著刺眼車燈，晚舟只見模糊深色大衣輪廓，金棕發在強光里像燃燒毛邊。他踉蹌站穩，隨即如離弦箭，朝巷子里呆立的晚舟猛沖過來！
皮鞋急敲坑洼石板，咚咚咚！不顧一切回響。沖得那樣快急，大衣下擺獵獵翻飛。
幾步距離，轉瞬即至。
晚舟僵立墻邊，強光晃眼，只覺裹寒氣淡淡煙草皮革味的風猛撲面前。一只大手，帶著奔跑灼熱微微汗濕，不由分說有力攥住她冰冷僵硬手腕！
觸感真實，生命溫度不容抗拒力量，穿透絕望冰層。
“LATE！快！”羅伯特嘶啞焦灼聲音在耳邊炸響，卷舌音燃燒。他根本不給反應，大手猛發力，攥緊手腕，幾乎是拖拽，將她拉向刺目光源中心——敞開車門！
晚舟像失線木偶，被他巨力帶著前撲。腳步虛浮，膝痛尖銳提醒非夢。被動奔跑，視線強光淚水模糊，只見羅伯特緊繃下頜線條，金棕發梢在車燈強光中跳動碎光點。
被塞進副駕瞬間，晚舟倉皇回頭。巷深處，黑影已如惡犬追至后門口！刺眼手電光亂晃掃射，正打她半邊臉！光冰冷慘白，映出毫無血色臉驚恐放大瞳孔。幾個灰黃軍裝身影沖出后門，猙獰面孔強光下一閃，領頭兇狠抬臂——
“砰！”
尖銳爆響撕裂夜！不是槍，是羅伯特全力甩上車門巨響！金屬碰撞轟鳴窄巷激巨大回音，震耳膜。
“趴下！”羅伯特英語嘶吼，變調。他如矯健豹，繞過車頭撲向駕駛座。
晚舟本能蜷縮，身體死死埋進低矮車座。心在肋骨下狂撞，要碎裂。能聽見自己牙齒打顫，能聞車內皮革機油羅伯特身上殘留淡淡焦糊味混合氣息。
“砰！砰！”這次是真槍響！沉悶帶回聲，子彈尖嘯撕裂空氣！晚舟感車身猛震！
“鐺！”刺耳金屬撞擊，頭頂側后方車體炸開！碎玻璃冰雹般嘩啦濺落，濺一頸窩冰涼碎渣！
引擎困獸咆哮，輪胎碎石地瘋狂空轉摩擦，刺耳尖叫橡膠焦糊味！車子猛向前躥！慣性將晚舟死死按椅背。
她掙扎，從低矮車窗邊緣，用盡全力向上望——
狹窄被車燈照亮巷口飛速后退縮小。那幾個灰黃端槍士兵身影，刺目尾燈光暈騰起煙塵中扭曲跳躍咒罵，徒勞追幾步，被加速汽車遠遠拋開，融入身后無邊窒息濃黑。
車子劇烈顛簸，沖出窄巷，猛拐上稍寬街道。路燈昏黃光線如垂死病人濁眼，稀疏投下，飛馳車窗上拉流動扭曲光斑。
在坑洼的土路上瘋狂顛簸，每一次震動都狠狠砸在晚舟膝蓋的傷口上。她咬緊牙關，冷汗浸透粗糙的藍布夾襖，冰冷地貼在背上。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胸腔深處的疼痛。她抬手摸向頸后，指尖觸到的只有絨線帽下刺手的短發茬，還有幾粒嵌在衣領里的碎玻璃渣。
她緩緩轉頭。
羅伯特雙手死死扣住方向盤，指節發白。嘴唇緊抿，下頜繃緊，白日里那點溫和蕩然無存。昏黃的路燈光掠過他緊繃的側臉，只余下劫后的冷硬。那雙藍眼睛死死盯著前方車燈劈開的黑暗，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車廂里彌漫著橡膠焦糊味和無聲的沉重喘息。
晚舟的目光移向自己搭在膝上的手。那方染著焦痕、裹著斷發的素白杭羅帕子，被她攥成了硬結。她僵硬地松開手指。
帕子在昏暗光線下攤開，鎂光燈灼出的焦黃印痕，像一塊丑陋的疤。帕心，那縷烏黑的斷發糾纏著。她的指尖拂過焦痕，碰了碰冰冷的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