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洞像張沒有喉嚨的巨口,將無咎連人帶油紙卷一并吞下。墜落的瞬間,她本能地把藥玉含進齒間,冰涼的玉質貼著舌尖,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甜——那是能解百毒的玉氣。雙手死死護住胸前的油紙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卷子里的《女律》殘篇、謝氏暗賬,是母親與柳先生用命換來的火種,絕不能滅。
耳畔風聲獵獵,像無數雙細小的鬼手在扯她的發絲、撕她的衣角。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看,是沉塘的母親,是被囚的柳先生,是那些埋在謝家祖墳里的“規矩”女子。
“砰——”
背脊重重撞上一片濕軟的青苔,震得她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腥甜的鐵銹味從喉嚨里涌上來,她蜷縮著喘息,額角磕在石壁上,滲出血珠,滴在藥玉上。玉在齒間微微震顫,發出極輕的嗡鳴,像一顆被驚醒的心臟,順著舌尖往四肢百骸蔓延暖意。
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見。無咎抬手摸索,掌心擦過粗糙的石壁,觸到一排排凸起的圓點——是銅錢大小的石粒,排布成魚鱗的形狀,堅硬中帶著潮濕的涼意。指尖往下滑,鱗片一路延伸,竟鋪成一條向下傾斜的暗渠。渠底有水,水聲潺潺,帶著陳年淤泥的腐朽氣,像誰在渠底悄悄呼吸。
她忽然想起柳先生臨終那句“鯉眼”,想起銅葉的鱗紋、藥玉的血絲、祖母龍頭杖上的火鯉珠。所有線索在黑暗中串成一條冰冷的鏈,鏈的盡頭,是生,還是另一個死局?
齒間的藥玉又鳴了一聲,血絲透過玉質映在她眼底。無咎咬緊牙關——必須活下去,必須離開謝府這座活墓。母親的血、柳先生的命,不能白丟。
(2)
暗渠窄得只能匍匐前行。膝蓋在石粒上磨破,血珠滲進褲料,與渠底的泥水混在一起,泛出淡紅的漣漪。掌心的舊傷被粗糙的石壁扯開,血順著指尖滴進水里,像一粒粒碎胭脂在融化。每爬一步,齒間的藥玉便亮一分,玉內的血絲像活過來的小蛇,沿著石壁的鱗紋游走,為她照出一條蜿蜒的“魚脊”——那是暗渠的走向,通向未知的出口。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忽然傳來“叮咚”聲,是水滴落在空處的回響。無咎抬頭,借著藥玉微光,看見一道鐵柵欄橫在渠口。柵欄銹得發黑,鐵條間的縫隙只容孩童穿過,欄外卻有微光漏進來——是月色,清冽得像刀鋒。
她抓住柵欄用力搖晃,鐵條發出“吱呀”的呻吟,卻紋絲不動。柵欄的焊口處結著層黑垢,聞起來有股尸臭,像曾有尸體堵在這里。
無咎咬緊牙關,從懷里掏出那片銅葉。銅葉在藥玉光下泛著青藍的冷光,邊緣鋒利如刀——這是柳先生用最后力氣塞給她的,說是“鯉鱗開閘”。
“一、二、三——”
她屏息,將銅葉狠狠劈向柵欄的焊口。火星“噼啪”濺起,落在手背上,燙得她一顫。第三下劈下去時,“哐當”一聲脆響,一根鐵條應聲而斷,斷口處濺出一股黑水,尸臭味瞬間濃得嗆人。無咎屏住呼吸,側身鉆出柵欄,背脊被剩余的鐵條劃破,留下幾道血痕。
欄外是一口廢棄的古井。井壁爬滿青苔,濕漉漉的,月光從井口傾瀉而下,像一條銀繩垂到井底,照亮了井水中漂浮的枯荷與碎瓷——那是母親沉塘時,被打碎的妝奩碎片,竟順著暗渠流到了這里。
無咎抬頭,井口離她約莫三丈,井壁每隔三尺嵌著一個鐵環,是供人攀援的。她把油紙卷與銅葉咬在齒間,雙手抓住最下面的鐵環。青苔濕滑,鐵環銹得幾乎要斷,她的指尖因用力而發白,每向上挪一寸,都像在與死神拔河。
一寸,兩寸……指尖終于快要觸到井沿的野草。
就在這時,井口忽然探出一張臉。
“找到你了,二小姐。”
桂嬤嬤的聲音像銹鐵刮過瓷片,帶著森森的笑意。她的臉在月光下白得像紙,嘴角的裂口還沒愈合,滲著血珠。
(3)
無咎的心臟猛地一沉,指尖差點從鐵環上滑脫。井壁的青苔太滑,她懸在半空,像只被吊在蛛網上的蟲。
桂嬤嬤手里提著一盞慘白的燈籠,燈籠面上“祭品”二字被月光浸得發漲,紅得像在滴血。她身后站著兩名粗壯的家丁,一人手里攥著麻繩,一人扛著麻袋,麻袋上還沾著黑褐色的污漬——是上次沉塘時,用來裝石頭的。
“老夫人說了,”桂嬤嬤咧嘴一笑,露出染了墨的黑牙,“活要見人,死要見魂。沉塘沒死成,那就火葬。燒得干干凈凈,省得再興風作浪。”
無咎忽然冷笑,齒間的銅葉一轉,鋒利的邊緣抵住自己的脖頸。血珠順著刃口滲出來,滴在胸前的油紙卷上。“再近一步,”她的聲音因緊張而發顫,卻帶著決絕,“我就帶謝氏的秘密一起下黃泉。《女律》殘篇、百年暗賬,你們一個字也別想拿到。”
桂嬤嬤的腳步頓住了,瞇起的眼睛里閃過猶豫。她知道老夫人要的不是尸體,是那些能毀掉謝家的秘密。
就在這僵持的瞬間,井口另一側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那嘶聲高亢、野性,帶著邊關風沙的粗糲,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死寂的夜。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匹黑馬從墻頭躍下,馬蹄踏碎了月光。馬背上的少年披著件破斗篷,斗篷下露出半截玄色勁裝,左眉一道刀疤從眉骨延伸到顴骨,像夜色里劈出的一道閃電。
“謝家抓人,問過我蕭庭生沒有?”
少年翻身下馬,動作利落得像只獵豹。手中的長刀“唰”地出鞘,刀背在月光下泛著鐵青的光,映出他眼里的狠勁。
家丁們還沒反應過來,蕭庭生的刀背已經橫掃而出。“砰”的一聲,一名家丁被砸進井里,慘叫聲在井中回蕩;另一名家丁被他一腳踹飛,撞翻了桂嬤嬤手里的燈籠。慘白的燈籠紙燃起來,“祭品”二字被火苗舔舐,很快燒成灰燼,飄落在井臺上,像一群黑色的蝶。
(4)
無咎借著這片刻的混亂,猛地抓住井沿,借力翻上地面。膝蓋一軟,差點跪倒,蕭庭生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溫度帶著陽光的味道,與謝府的陰冷截然不同。
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臉——麥色皮膚是日曬雨淋的痕跡,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里有狼一樣的警惕,卻在看向她時,閃過一絲不合時宜的溫和。
“走!”少年低喝,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兩人沖向謝府的后墻。墻外是一條僻靜的后巷,巷口停著一輛簡陋的騾車,車上堆滿了干燥的稻草,散發著陽光與麥稈的香氣。
無咎跳上車時,掌心的血蹭在了車板上。蕭庭生揮起鞭子,騾子揚蹄嘶鳴,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像在敲碎謝府的禁錮。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帶著自由的涼意。無咎回頭望去,謝府的朱門在視野里漸漸縮小,燈籠、白幡、那口吞噬了太多秘密的古井,一一被夜色吞沒。可她知道,那座牢籠沒有消失,只是暫時被甩在了身后。
就在騾車拐過街角的瞬間,她看見謝府的高墻之上,一盞燈火亮了起來。
那燈火在眾多熄滅的燈籠中格外刺眼,像巨獸睜開的獨眼。燈火下,一個蒼老的身影立在墻頭,正是祖母謝令姜。她手里的龍頭杖高高舉起,杖首的火鯉珠在月下閃出幽冷的光,像在為他們的逃亡“餞行”。
無咎的心沉了沉。她知道,這不是結束。
(5)
騾車奔出十里地時,天邊已泛出蟹殼青的微光。晨霧像紗一樣漫過來,沾濕了車板上的稻草。
無咎靠在稻草堆上,掌心的傷口被風一吹,疼得鉆心,卻第一次覺得空氣如此甘甜——沒有謝府的檀香與血腥,只有泥土與青草的氣息。
蕭庭生遞來一個水囊,皮囊粗糙,帶著馬汗與鐵銹味。“喝一口,后面說不定還有追兵。”他的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刀疤在晨光里不那么猙獰了。
無咎仰頭灌了幾口,冷水嗆得她劇烈咳嗽,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痰。那是方才墜落時震傷了肺。
少年皺了皺眉:“傷得很重?”
無咎搖搖頭,從懷里掏出油紙卷、銅葉、藥玉,一一排在稻草上。晨光落在這些物件上,藥玉的血絲更亮了,銅葉的鱗紋清晰可見,油紙卷的邊緣還沾著她的血。“我欠你一次。”她看著蕭庭生的眼睛,認真地說。
蕭庭生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在晨曦里閃了一下:“那就用三年還。我正好缺個識文斷字的,跟我去邊關,如何?”
他甩了一鞭,騾車拐進更深的林子。車輪碾過厚厚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在為這段逃亡伴奏。
就在這時,無咎聽見身后極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
那哨聲像夜梟的啼哭,又像某種約定的信號,穿透了晨霧,鉆進林子里。
她猛地回頭,看見一只黑鷹從林梢掠過,翅膀展開有三尺寬,鷹爪下抓著一塊白綾。白綾在風中獵獵作響,隱約可見上面用朱砂寫著兩個字:
“回府”。
無咎的指尖冰涼,下意識握緊了齒間的藥玉。玉又開始鳴動,這次的聲音急促,像在預警。
她沒有看見,手腕上的銅鐲在晨光里,鯉眼的位置正悄悄裂開一道細紋。
一道暗紅的光,從裂縫中滲出,滴落在稻草上,像一滴來自謝府的血,無聲地標記了她的蹤跡。
逃亡,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