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將那本泛黃的“林秀的讀書日記”小心捧在手里,指尖撫過牛皮紙封面時,摸到了些許凹凸的質感——那是經年累月被摩挲出的溫度。他尋了張藤椅坐下,陽光透過玉蘭樹的枝椏,在紙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日記里寫的“1955年夏,樹影在《野草》上跳格子”。
翻到中間某頁,夾著一張被壓得極平整的林場門票,票面上印著褪色的松針圖案,角落用紅鉛筆圈著個小小的日期。旁邊的字跡帶著雀躍:“今日和沈先生去林場看新培育的玉蘭,有棵小苗竟開了朵極小的花,他說這是‘早慧’,像我偷偷在他硯臺里插玉蘭的性子?!鄙虺幒鋈幌肫鹱娓溉沼浝飳哪琼摚嬛д粗裉m汁液的毛筆,旁邊寫:“林秀的花插在硯臺里,墨都帶了甜香?!?
孩子們還在樹下喧鬧,不知是誰從家里拿來了玻璃罐,正小心翼翼地收集落在地上的玉蘭花瓣,說要學林秀奶奶把花夾進書里。小禾舉著那本童話書跑過來,獻寶似的翻開某頁:“沈叔叔你看,昨天掉的花瓣旁邊,又多了片新的!它們好像在排隊呢!”果然,兩片潔白的花瓣一左一右挨著,像兩只依偎的蝶,翅膀上的絨毛在光里閃著細弱的銀輝。
蘇晚端來一碟剛蒸好的玉蘭糕,清甜的香氣混著書墨味漫開來?!瓣惱舷壬f,這是林秀先生以前常做的,”她指著糕上點綴的糖漬玉蘭,“用的就是這棵樹上的花,說花瓣要趁晨露未干時采,蒸出來才帶得住水汽。”沈硯拈起一塊,入口時那股清甜竟和記憶里祖母做的味道重疊——小時候他總纏著祖母問,為什么家里的糕點總帶著花香,祖母只笑說:“是樹在記掛著人呢?!?
檐角的銅鈴又響了,這次是郵差踩著自行車停在門口,遞來一個厚厚的信封?!傲謭黾膩淼模f是林秀先生的學生托轉的。”信封上貼著張玉蘭郵票,蓋著林場的郵戳,戳上的日期旁邊,有人用鋼筆描了朵小小的玉蘭花。
拆開信封,里面是一沓泛黃的教案,紙頁邊緣已經發脆,卻被仔細地用棉線裝訂著。教案里夾著張黑白照片:年輕的林秀站在林場的玉蘭苗旁,手里拿著枝剪,身后是成片的幼苗,每棵苗上都掛著小木牌,牌上寫著編號,編號旁畫著小小的玉蘭花。照片背面有行字:“沈先生說,書店的玉蘭是母親,林場的這些是孩子,總有一天,它們會帶著故事回家。”
“沈叔叔!樹洞里有東西在動!”樹下傳來孩子們的驚呼。沈硯走過去,看見橘貓正用爪子扒著樹洞里的舊布包,布包散開時,滾出幾支褪色的粉筆,還有個鐵皮小盒。打開盒子,里面裝著幾十片壓干的玉蘭花瓣,每片花瓣背面都用鉛筆寫著日期,最早的是1951年春,最晚的是1979年秋。其中一片花瓣上,除了日期,還畫著個小小的笑臉,旁邊寫:“今天沈先生把《茶花女》借給我了,花也笑了?!?
蘇晚不知何時搬來了梯子,正往玉蘭樹的高枝上掛木牌,木牌上寫著孩子們的名字,每個名字旁邊都畫著朵玉蘭花?!瓣惱舷壬f,林秀先生當年在林場的玉蘭樹上也掛過這樣的牌,說等樹長高了,牌上的名字就會跟著風回到書店?!彼鲋^,陽光落在她發梢,像落了層金粉,“你看,這棵樹的枝椏,好像真的在往書店這邊彎呢?!?
沈硯抬頭望去,果然,最高的那根枝椏微微傾斜著,枝頭的新葉正對著書店的窗臺,窗臺上的《林場植物志》被風掀開,露出林秀用紅筆圈住的一句話:“玉蘭的根會記路,無論長到多遠,總會朝著最初的地方延伸。”而書頁間,那片昨夜落下的花瓣徹底舒展開,與1965年那片標本重疊在一起,仿佛兩個時空的春天,正隔著紙頁輕輕相擁。
孩子們開始在樹下埋“時光膠囊”,把自己畫的玉蘭、寫的短句塞進玻璃罐里,小禾還特意放了片新鮮的玉蘭花瓣,說:“等我們長大了,就來挖開它,看看花有沒有把現在的故事告訴那時候的人。”沈硯幫他們把罐子埋在玉蘭樹的根須旁,泥土里混著淡淡的花香,像在孕育一個新的約定。
暮色漸濃時,陳老先生推著三輪車又來了,車斗里裝著林場新采的玉蘭枝條,還有個舊相框?!斑@是林秀先生的學生找到的,說當年沈老先生總在書店門口等林秀先生回來,有人偷偷拍了這張照?!毕嗫蚶锏恼掌行┠:瑓s能看清祖父坐在書店門口的石階上,手里捧著本書,腳邊落了一地玉蘭花瓣,而遠處的巷口,一個穿藍布衫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手里也捧著一束玉蘭,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像要走進畫里來。
“沈先生,林秀先生的手稿里還有句話,我忘了說,”陳老先生擦了擦額頭的汗,眼里帶著笑意,“她說,清和書店的故事,從來不是某個人的,是樹的,是花的,是每個來這兒的人的,只要還有人記得,故事就會一直長?!?
沈硯把照片掛在柜臺后的墻上,正對著那本《植物圖鑒》。窗外的玉蘭樹在暮色里輕輕搖晃,枝頭的花苞不知何時綻開了幾朵,晚風吹過,落英繽紛,像一場溫柔的雨。孩子們已經回家了,樹洞里的銅鎮紙壓著他們新畫的畫,畫上的玉蘭樹結滿了書,書里飛出無數只白蝶,每只蝶的翅膀上,都寫著“清和”兩個字。
橘貓跳上柜臺,蜷在《植物圖鑒》旁,尾巴尖掃過書頁,帶起一片新落的花瓣,落在林秀的借閱卡上,蓋住了“1952年”的字樣,只露出“借《茶花女》”和小禾寫的“找林秀奶奶的花”,像一句未完的話,等著被繼續書寫。
沈硯翻開祖父的日記本,準備寫下今天的故事。筆尖落在紙上時,忽然發現昨夜那片玉蘭花瓣的葉脈里,竟滲出了淡淡的墨色,在紙頁上暈開一小片綠意,像極了玉蘭新抽的嫩芽。他抬頭望向窗外,月光正順著玉蘭的枝椏流淌,把樹影投在地上,像一條蜿蜒的路,一頭連著書店的燈火,一頭伸向遠方的林場,路上落滿了玉蘭花,每一朵都在說:別急,故事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