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彎腰拾起那張潮軟的畫，指尖觸到紙面時，發現顏料暈染的邊緣竟洇出淡淡的綠意，像極了玉蘭新葉的顏色。畫紙上的樹頂小人被晨露浸得有些模糊，可那片添上的玉蘭葉卻愈發鮮活，葉筋的紋路在光線下清晰可見，仿佛下一秒就要順著紙面攀援生長。他抬頭望向窗外的玉蘭樹，晨光正順著枝椏流淌，把孩子們用粉筆畫的小人輪廓鍍成金紅色，葉尖的朝向恰好落在窗臺上——那里，《林場植物志》不知何時被蘇晚擺了出來，淡棕色的封面上沾著片半干的玉蘭花瓣，扉頁畫著的清和書店木門旁，有人用鉛筆補了朵小小的玉蘭花，花瓣上還沾著點晨露，在光里閃著細碎的亮。

“陳老先生說今早去林場送貨，捎了些新采的玉蘭來。”蘇晚抱著個竹籃從后院走出來，籃底鋪著的棉布上，半開的花苞裹著水汽，沉甸甸地墜在枝頭，湊近了能聞到清甜的香，“他還說，林秀奶奶的學生托人帶話，下周想來看看書店的老玉蘭。聽說林秀先生年輕時總在這棵樹下背書，筆記里夾的玉蘭，都是從這樹上摘的呢。”

沈硯把畫小心地貼在柜臺的玻璃上，正對著那本1965年的《植物圖鑒》。泛黃的紙頁間，昨夜舒展的玉蘭花瓣像是又飽滿了些，紋路里仿佛藏著細碎的光，湊近看時，竟能隱約瞧見花瓣邊緣沾著的細小白毛，像是剛從枝頭摘下時的模樣。橘貓不知何時跳上柜臺，尾巴尖慢悠悠地掃過借閱卡夾著的牛皮紙，帶起片新落的花瓣，悠悠飄落在童話書的地圖上，與之前那片疊在一起，像兩只停駐的白蝶，翅膀輕輕攏著，把“林場”兩個字蓋得嚴嚴實實。

“沈叔叔！我畫的地圖找到啦！”小禾背著書包沖進店里時，辮子上還別著片玉蘭葉，葉尖帶著點被露水打濕的潤，“早上路過玉蘭樹，看見樹干上的‘書’字旁邊，又多了好幾片小花瓣呢！”她踮腳夠到童話書，翻開時忽然指著地圖邊緣，眼睛亮得像盛了晨光，“你看！這里長出小芽了！”

果然，紅筆圈出的路線旁，不知被哪個孩子用綠蠟筆添了串歪歪扭扭的嫩芽，嫩芽盡頭畫著朵半開的玉蘭，花瓣上沾著個小小的墨點，像極了昨夜銅鎮紙上抖落的光斑。沈硯想起昨夜孩子們趴在樹下畫畫的模樣，小手指捏著粉筆，在樹干上一筆一劃描出樹洞里的書，說要讓書里的故事順著樹根鉆進泥土，再順著樹枝長出花來。

他轉身取來祖父留下的日記本，晨光漫過紙頁時，昨夜寫下的句子旁，不知何時落了片新的玉蘭花瓣，葉脈里滲著淡淡的墨香，像是被日記本里的字跡浸潤過。指尖撫過祖父早年的筆記，有一頁用鉛筆描著玉蘭的花苞，旁邊寫著：“林秀說，花謝了別急著扔，夾進書里，等來年花開時，它會記得自己是從哪棵樹上落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卻帶著溫溫的暖意，像此刻透過窗欞落在紙上的光。

檐下的銅鈴又響了，這次是風帶著玉蘭的香氣穿過木門，吹得柜臺前的牛皮紙輕輕翻動，露出借閱卡里林秀娟秀的字跡。“1952年3月，借《茶花女》”，那行字旁邊，小禾用紅蠟筆歪歪扭扭地寫了“2024年4月，找林秀奶奶的花”，兩個時代的筆跡重疊在一起，像跨越了時光的兩只手，正合力握著一支筆，在歲月的紙上栽種著一棵會開花的書。

蘇晚正往玻璃罐里插新采的玉蘭，花苞在清水里輕輕晃著，她說：“陳老先生還帶了本林秀先生的手稿，說里面記著她在林場培育玉蘭的法子，有一頁畫著和咱們這棵一模一樣的樹，說‘根在書店，花在林場，其實都是一棵樹’。”沈硯接過手稿，泛黃的紙頁上畫著玉蘭的根系，細密的根須蜿蜒著，一頭連著書店的木門，一頭扎進林場的沃土，根須交匯處，畫著朵盛開的玉蘭，花瓣上寫著“清和”兩個字。

橘貓忽然跳下柜臺，踩著青石板跑到木梯旁，用爪子扒拉著舊木箱。沈硯走過去打開，里面除了小禾的童話書，還露出半本祖父的讀書筆記，其中一頁夾著張老照片：年輕的祖父站在玉蘭樹下，身邊站著個扎麻花辮的姑娘，手里捧著本《茶花女》，口袋里露出半片玉蘭花瓣，笑起來時眼里的光，和此刻落在書頁上的晨光一般亮。

門外傳來孩子們的笑聲，一群小腦袋湊在玉蘭樹下，用粉筆給新抽的枝椏添花瓣，有人舉著放大鏡對著樹干上的“書”字看，說要找找里面藏著的故事。沈硯靠著門框站著，看晨光把孩子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和玉蘭樹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一幅正在生長的畫。

風又起了，檐下的銅鈴叮鈴作響，吹得《林場植物志》的書頁輕輕翻動，露出林秀在扉頁寫的話：“所有的故事，都會順著風回家。”而窗臺上的《植物圖鑒》里，那片玉蘭花瓣徹底舒展開來，像一只剛剛展翅的蝶，停在1965年的春天里，與此刻枝頭的新花遙遙相對，仿佛在說，有些等待，從來都不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