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腥味比三天前濃了三倍,濃得像化不開的糖漿,粘在鼻腔里,帶著股若有若無的甜——那是腐爛的海藻混著沉船木材的味道,周陶在防波堤的缺口前站了五分鐘,衣領已經吸飽了潮氣,貼在后頸上,像塊浸了水的海綿。
他把傘柄在掌心轉了半圈,金屬骨架摩擦的“沙沙”聲里,混著遠處貨輪鳴笛的悶響。那聲音從三公里外的港口飄過來,被海風撕成了碎片,聽著倒像某種巨獸的嗚咽。這幾天他沒閑著,把那把斷了兩根傘骨的黑傘拆了重裝——工作臺就在出租屋的地板上,鋪著塊撿來的舊橡膠墊,上面還留著鉆傘骨時濺出的火星燙痕。新換的錳鋼條比原來粗了0.5毫米,是他跑了三家廢品站才淘到的,傘骨內側用細銼刀刻滿螺旋凹槽,每道槽的角度都是36度,剛好能讓水流在里面形成完美的渦流。儲水管接了三層防爆膜,接口處纏著的防水膠帶繞了整整七圈,連邊緣的合金刃都用砂紙磨了六個小時,現在亮得能映出他眼下的青黑。
“咔嗒。”
指尖突然傳來細微的震顫。不是傘的問題,是空氣里飄著的某種“線”——三天前還只是隱約的觸感,像隔著毛衣摸貓爪,現在竟清晰得像蛛絲,纏在他手腕上,順著血管往心臟鉆。周陶抬頭,看見造船廠的方向,那艘黑船的虛影正浮在半空,船帆上的破洞在晨光里透出細碎的光斑,像誰把星星掰碎了撒在布上。
而在船舷邊,杰克船長的身影旁,多了個模糊的輪廓。那輪廓像是艘縮小的帆船,桅桿上纏著發光的錨鏈,鏈節間浮動著無數細小的、旋轉的光點,像被海風揚起的磷火。它隨著杰克的動作輕輕晃動,當杰克舉起朗姆酒瓶時,那些光點會跟著聚成漩渦;當他踢開腳邊的碎石時,船帆的虛影會“啪”地展開,帶起陣看不見的風,吹得周陶額前的碎發飄了起來,發絲掃過臉頰,癢得像螞蟻爬。
“看見啦?”杰克的聲音從風里鉆過來,他斜倚在銹死的船錨上,靴底蹭著錨鏈,發出“嘩啦嘩啦”的響。他那件風衣的袖口磨破了邊,露出截蒼白的手腕,上面有道船錨形狀的疤痕。“小家伙長得還挺快。”
周陶握緊傘柄,掌心的螺旋疤痕在發燙。這幾天夜里總做怪夢,夢見自己站在旋轉的羅盤中央,無數條光帶繞著身體盤旋,每條光帶的盡頭都連著不同的影子——有喬納森的波紋在指尖跳動,有杰洛的鐵球劃出金色弧線,還有……某種他說不清的、屬于自己的“旋轉”,像枚藏在骨頭里的種子,正順著血液往上頂。醒來時,枕頭總會濕一片,不是汗,是帶著海腥味的露水,摸起來涼絲絲的,像誰往他枕邊倒了海水。
“這就是……替身?”他看著【黑珍珠號】桅桿上的光鏈,那些鏈條的旋轉軌跡,竟和他練習回旋時的步幅完全吻合,都是1.618的黃金比例。
“算是吧。”杰克灌了口酒,喉結滾動的聲音隔著十幾米都聽得見。酒液順著他的下巴滴進領子里,在褪色的布料上暈開深色的斑,“你體內的波紋和那石鬼面的怨念纏在一起,又沾了箭的碎片氣息,就像往火藥桶里丟了根火柴。沒炸了你的小身板,反倒催出這玩意兒,算你命大。”
海風突然變了向。原本向東的風猛地轉成西南風,卷著股濃烈的腥甜味撲過來,防波堤下的海水“咕嘟”冒泡,顏色從深藍變成了渾濁的灰綠,像一鍋煮壞的菜湯。水面上漂浮著細碎的白色泡沫,湊近了看,竟全是細小的魚骨,被浪頭推著撞在礁石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
周陶的傘骨突然“咔嗒”輕響,傘面自行張開半寸,邊緣的合金刃泛著冷光。他知道,該走了。這幾天他總在凌晨被同一陣海浪聲驚醒,那聲音不是來自窗外,是來自身體里,像有片海在他骨頭縫里漲潮。
【黑珍珠號】的實體船就停在三公里外的廢棄碼頭。說是船,其實更像團凝固的影子,船身漆黑,桅桿上沒有掛旗,卻纏著圈圈發光的錨鏈,鏈節碰撞的聲音里,混著海浪拍擊船板的韻律。周陶踏上甲板時,腳底下傳來輕微的震動,像踩在活物的皮膚上,甲板的木紋里滲著暗紅色的水漬,用手指蹭了蹭,竟能聞到淡淡的鐵銹味。
“坐穩了。”杰克轉動舵盤,黃銅的盤面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刻度,每轉動一格,船身周圍的海水就會泛起圈漣漪。【黑珍珠號】的替身虛影突然沒入船體,船身周圍的海水瞬間沸騰起來,不是熱的,是冷的,冒著白花花的寒氣,像打翻了冰窖。船沒有開引擎,卻像被無形的洋流推著,悄無聲息地滑出碼頭,船尾的浪花不是白色的,是墨色的,落在水面上會慢慢暈開,像滴進水里的墨汁。
周陶站在船頭,把傘斜撐在甲板上。海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上纏著的防水袋,里面裝著備用的錳鋼片和膠帶。他能感覺到體內的能量在隨著船的起伏旋轉,像壺即將燒開的水,每一次顛簸都讓那股力量更洶涌一分。遠處的海平面開始扭曲,空氣里的“線”越來越密,纏得他骨頭縫都在發麻,視線偶爾會出現重影——比如看見杰克的肩膀后,會多一個模糊的船錨輪廓,像照片沒拍清楚的殘影。
“那老東西在深海睡了三百年,靠吞噬沉船和水手的怨念活著。”杰克的聲音從舵盤后傳來,他手里的朗姆酒瓶不知何時空了,正用手指敲著瓶底,發出“咚咚”的悶響,像在打某種奇怪的節拍。“石鬼面是它和岸上的唯一聯系,現在聯系斷了,它餓瘋了。”
周陶低頭看著腳邊的鐵盒。盒子是他用厚鐵皮做的,邊角用砂紙磨得圓潤,防止劃破背包。石鬼面的碎片被他用鋼片固定住,裂縫里滲出淡淡的黑氣,落在甲板上,立刻被【黑珍珠號】散出的光鏈纏住,絞成細碎的粉末,粉末落在水里,會激起細小的漩渦。這幾天他試過用波紋凈化,可每次能量灌進去,碎片就會發出刺耳的尖嘯,震得他頭蓋骨發麻——那不是石鬼面本身的怨念,是更深、更冷的東西,像來自海底深淵的饑餓嘶吼,聽得他胃里一陣陣發緊。
“你的替身……會是什么樣的?”杰克突然問,他側過臉,帽檐下的眼睛在晨光里閃著光,像藏了兩顆海水泡過的黑曜石。
周陶愣住了。他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的回旋來自模仿擰毛巾的動作,他的波紋來自對著河水練呼吸,他的武器來自廢品站的拼湊……他好像一直都在“借”別人的力量,從未想過自己能長出什么樣的“影子”。掌心的傘柄傳來輕微的震動,傘骨的螺旋凹槽里,水流正在悄悄旋轉,像在給他某種提示。
“不知道。”他誠實地回答,轉動傘柄,讓傘面迎著海風旋轉,傘沿的水珠被甩出去,在空中劃出細小的弧線。
話音剛落,船身突然劇烈顛簸起來。不是海浪的搖晃,是某種巨大的東西從船底擦過,甲板上的鐵環“哐當”跳起,滾出老遠,撞在欄桿上發出“叮鈴哐啷”的響。【黑珍珠號】的船帆猛地繃緊,光鏈發出“嗡嗡”的鳴響,像無數根琴弦被同時撥動,震得人耳膜發麻。
周陶低頭看向海面。海水已經變成了墨黑色,能見度不足半米,卻能清晰地看見無數發光的小點在水下聚集,像群被驚動的螢火蟲。那些光點越聚越多,漸漸連成巨大的漩渦,漩渦的中心,隱約有什么東西在緩緩升起——不是觸手,不是骸骨,是艘船的輪廓。
一艘沉在海底幾百年的幽靈船。
船帆破爛如蛛網,上面還掛著些腐爛的布條,在海風中無力地飄蕩。桅桿是黑褐色的,像是被海水泡透的木頭,頂端纏著串骷髏頭,每個頭骨的眼窩都在淌著綠光,順著骨縫往下滴,落在甲板上變成一灘灘粘稠的液體。當它的甲板與【黑珍珠號】齊平時,周陶甚至能看見欄桿上纏著的、還在蠕動的海藻,以及甲板上散落的、生銹的刀叉和金幣,金幣上的花紋已經模糊不清,卻能感覺到一股濃重的怨氣,像附在上面的水手的嘆息。
“交出……鑰匙……”幽靈船長的聲音從船對面飄過來,像兩塊石頭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海水的潮氣。他穿著破爛的船長制服,半邊臉爛得露出骨頭,眼窩里沒有眼珠,只有團跳動的綠火。手里握著柄生銹的彎刀,刀身上爬滿了白色的海蟲,那些蟲子在刀面上緩慢地蠕動,留下一道道粘稠的痕跡。他沒有替身,但周身散發的怨念形成了實質的黑霧,黑霧里浮著無數張痛苦的人臉,每張臉都在無聲地嘶吼,嘴巴張得很大,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周陶握緊傘柄,感覺掌心的螺旋疤痕和體內的能量產生了奇妙的共鳴。他的視線越過幽靈船長,落在幽靈船的船錨上——那錨銹得像塊廢鐵,卻詭異地沒有沉入甲板,反而懸在半空,錨鏈垂進海里,消失在墨黑的漩渦里。鏈節上掛著些破爛的衣物碎片,隨著船的晃動輕輕搖擺,像在招手。
杰克說的“錨”,是這個嗎?
體內的能量旋轉得越來越快,他甚至能聽到類似羅盤轉動的“咔嗒”聲,那聲音來自他的心臟,每跳動一次,就有一股力量順著血管流遍全身。【黑珍珠號】的光鏈突然“嗖”地射出去,像道金色的閃電,纏住幽靈船的桅桿,將兩船拉近到幾乎相撞的距離,船板碰撞的震動里,周陶聞到了幽靈船上那股濃烈的腐朽味,像打開了塵封百年的棺材。
“就是現在!”杰克大喊,他的替身【黑珍珠號】突然變得凝實,船帆上的光鏈繃得筆直,像即將射出的箭。
周陶沖了出去。他沒有跳,而是借著船身的晃動,讓傘面貼著甲板滑行,旋轉的水環在甲板上劃出道螺旋狀的水痕,水痕里泛著波紋的金光。接近幽靈船長時,他猛地擰轉傘柄,傘骨彈出的瞬間,體內的能量順著螺旋凹槽奔涌而出,與傘面的旋轉結合,在空氣中掀起道肉眼可見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