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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暗涌與傷痕

育英高中的秋天,像被打翻的調色盤,金紅交織。風卷著梧桐葉在操場上打著旋兒,空氣里彌漫著清冽的草木氣息。我對沐景澤的“觀察實驗”,在周老師那束驅散迷霧的光照下,悄然進行著。

流言的堡壘,在持續而專注的凝視下,開始顯露出裂縫,甚至崩塌的跡象。

課間,男生堆里又爆發出哄笑,話題圍繞著某個帶顏色的段子。我下意識地看向沐景澤的位置。他沒有參與那哄笑的核心,只是靠在窗邊,手里捏著一片飄進來的枯葉,目光投向窗外灰藍高遠的天空,側臉安靜得像一幅剪影。那傳聞中“說話不注意”的輕浮,在他身上找不到絲毫痕跡。反倒是那抹沉靜,像深秋的潭水,引人探究。

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他常獨自一人占據角落的籃球架。運球,起跳,投籃。球劃出弧線,空心入網的瞬間,他嘴角會極快地向上彎一下,快得幾乎捕捉不到,像投入潭水的石子漾開的一圈漣漪,轉瞬即逝。那短暫的弧度,干凈、純粹,帶著一種沉浸于自我世界的滿足感,與他“整天擺著臭臉”的評語大相徑庭。

一次數學隨堂小測,題目刁鉆。教室里一片抓耳撓腮的哀嘆。沐景澤照例是踩著點進來,坐下后竟破天荒地沒趴下,而是從抽屜里摸出筆,筆尖在草稿紙上快速滑動。交卷時,他平靜地遞上試卷。后來成績公布,他又是毫無懸念的高分。講評時,老師特意點他上臺講最后一道大題。他思路清晰,步驟簡潔,甚至提供了一種比標準答案更巧妙的解法,引得老師連連點頭。臺下,我看著他站在講臺上,身形挺拔,眼神專注,聲音平穩有力。那一刻,他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理性的光暈,與“不學無術”、“吊兒郎當”的標簽格格不入。

流言與現實之間的鴻溝,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深。那些曾經讓我心頭蒙上陰影的議論,如今聽來,顯得那么蒼白、可笑,甚至帶著某種刻意的惡意。一個清晰的認知在我心底生根發芽:沐景澤,絕不是她們口中的樣子。他像一顆蒙塵的星,表面的冷硬之下,自有其獨特的光芒和軌跡。

然而,平靜的觀察被一場猝不及防的風暴打斷。

那是一個午后,空氣里浮動著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我抱著收齊的英語作業本,打算送去辦公室。抄近路,我拐進了教學樓背后那條相對僻靜的通道。午休時間,這里人跡罕至,只有風吹過墻根枯草的簌簌聲。

就在通道盡頭那個堆滿廢棄體育器材的角落里,異樣的聲響和壓抑的斥罵聲打破了寂靜。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貼著冰冷的墻壁,小心翼翼地探頭望去。

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血液瞬間凝固。

三個染著刺眼黃毛、穿著緊身花哨T恤的高年級男生,正將一個瘦小的低年級男生圍堵在墻角。為首那個身形格外壯碩,一臉兇相,正是臭名昭著的王浩。他揪著那男生的衣領,幾乎將對方提離地面。

“小子,耳朵聾了?保護費!懂不懂規矩?”王浩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石頭,帶著赤裸裸的威脅,“交了錢,以后在學校報我王浩的名字,保你平安!不交?”他獰笑著晃了晃拳頭,“就讓你嘗嘗什么叫‘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那低年級男生嚇得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抖抖索索地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顫抖著遞過去。王浩一把奪過,隨手塞進褲兜,臉上露出饜足又輕蔑的笑。另外兩個混混也跟著發出嗤嗤的怪笑。

怒火瞬間沖上我的頭頂。又是他們!這種勒索的戲碼,如同校園里一塊潰爛的瘡疤,散發著惡臭。那些弱小的同學,如同受驚的兔子,遠遠見到這群人就慌忙躲避。可悲的是,他們以為報出王浩的名字能得庇護,換來的往往是校外更兇殘混混的加倍欺凌。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憤怒和恐懼在體內激烈交戰。沖出去?無異于以卵擊石。喊人?恐怕人沒喊來,自己也會暴露。就在我進退維谷,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了這令人窒息的畫面。

是沐景澤。

他剛從教學樓側門出來,似乎要去小賣部。那低年級男生被推搡的踉蹌恰好撞到了他身上。沐景澤扶住那嚇得魂不附體的男生,抬起頭,目光冷冷地掃過王浩三人。

空氣瞬間凝固。

“喲,這不是咱們年級的‘睡神’嗎?”王浩松開那低年級男生,抱著手臂,歪著頭,痞氣十足地上下打量著沐景澤,語氣充滿挑釁,“怎么,想管閑事?”

沐景澤沒理會王浩,只是輕輕推了推那個還在發抖的低年級男生,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走。”

那男生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跑了。

王浩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往前一步,幾乎與沐景澤鼻尖相對:“小子,挺橫啊?錢呢?替人出頭,那就替他交吧!”他伸出手,手指幾乎戳到沐景澤胸口。

沐景澤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緊。他微微抬起下頜,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直直刺向王浩,聲音清晰地砸在寂靜的空氣里:“沒有。就算有,也輪不到喂你們這些渣滓。”

這句話如同點燃了火藥桶。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王浩身后的一個混混怒罵一聲,猛地揮拳砸向沐景澤面門!

電光火石間,沐景澤猛地側頭,拳頭擦著他的顴骨掠過。幾乎是同時,他屈膝狠狠撞向對方的小腹!那混混痛哼一聲,捂著肚子彎下腰。

沖突瞬間爆發!

王浩怒吼著撲上來,另一個混混也從側面夾擊。拳腳像雨點般落下。沐景澤像一頭被激怒的孤狼,動作迅捷而狠厲,格擋、閃避、反擊!但他畢竟只有一個人,面對三個常年打架斗毆的混混,很快落了下風。混亂中,不知是誰從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腳,巨大的力道讓他身體猛地向前撲倒,正好壓住了剛才被他撞倒腹部的那個混混。

“操!”被壓在身下的混混惱羞成怒,雙手胡亂地朝沐景澤臉上、頭上抓撓捶打。

沐景澤悶哼一聲,眼神卻更兇。他索性放棄了防御其他人的攻擊,雙手死死揪住身下混混的衣領,膝蓋狠狠頂住對方的胸口,右拳帶著風聲,一拳、兩拳、三拳……狠狠地砸向對方的臉!

“呃啊——!”身下的混混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拼命掙扎,卻掙脫不開沐景澤鐵鉗般的手。

王浩和另一個混混見狀,更加瘋狂地對著沐景澤的背部、腰部、腿部拳打腳踢。沐景澤咬著牙,嘴角滲出血絲,額角青筋暴起,承受著狂風暴雨般的擊打,卻始終沒有松開身下那個混混,拳頭依舊機械而兇狠地落下。他破爛的校服沾滿了塵土和鞋印,后背被踹的地方明顯凹下去一塊,每一次擊打落在他身上,都讓我的心跟著狠狠一抽。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只有肉體撞擊的悶響、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在角落里回蕩。沐景澤的頭發被汗水血水黏在額前,臉上迅速浮現出青紫的淤痕,左眼下方腫起老高,可他眼中的狠厲和倔強,如同燃燒的火焰,未曾熄滅半分。

“叮鈴鈴——!!!”

尖銳急促的上課鈴聲,如同救命的號角,刺破了這野蠻的角斗場。

王浩喘著粗氣,又狠狠踹了沐景澤一腳:“媽的,算你走運!走!”他啐了一口,帶著兩個同樣狼狽不堪的同伴,罵罵咧咧地迅速消失在通道盡頭。

壓在身下的混混連滾帶爬地跑了。

角落里,只剩下沐景澤一個人。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支撐身體的手臂一軟,整個人側翻過來,仰面躺倒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痛,發出壓抑的抽氣聲。臉上、脖頸上布滿了抓痕和淤青,嘴角的血跡蜿蜒而下,染紅了校服領口。左眼腫得只剩下一條縫,額角有一道明顯的裂口,正緩緩滲出鮮血。后背的疼痛讓他無法完全直起腰,蜷縮著,像一只重傷瀕死的獸。

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我死死捂住嘴,才沒讓嗚咽聲沖出口。巨大的震撼和心疼幾乎將我淹沒。那個瞬間,所有關于他“逞能”、“打架”的流言,所有對他“高冷”、“不合群”的誤解,都顯得那么荒謬可笑!他哪里是逞能?他是在守護!守護那個素不相識的低年級同學,守護這所學校里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和正義!

他掙扎著,用沒有受傷的手臂撐地,艱難地試圖爬起來。試了幾次,才搖搖晃晃地站直身體。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跡,這個動作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痛得他眉頭緊鎖。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土、被撕扯得如同破布般的校服,沉默地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他彎著腰,拖著明顯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卻異常堅定地,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卻又那么筆直,仿佛沒有什么能真正壓彎他的脊梁。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渾身發冷,眼淚無聲地流淌。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的陰影里,我才敢大口喘氣。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混合著后怕、憤怒,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心疼的震撼。那個孤獨、倔強、浴血的身影,如同烙印,深深燙進了我的眼底,我的心里。

流言構筑的世界徹底崩塌了。廢墟之上,一個真實的沐景澤,帶著滿身的傷痕和孤勇的光芒,凜然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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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課,氣氛沉悶得如同暴風雨前的低氣壓。當沐景澤的身影出現在教室門口時,所有細碎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幾十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身上的校服外套勉強套著,但肩線撕裂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樣臟污的T恤。前襟沾著大片泥漬和暗紅的血印。臉上更是觸目驚心:顴骨青紫高腫,嘴角凝固著烏黑的血痂,最駭人的是左眼下方,那片皮膚腫脹發亮,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紫紅色,幾乎將眼睛擠成一條細縫。他微弓著背,走路明顯帶著滯澀,每一步都牽扯著腰背的劇痛。

他沉默地穿過驟然安靜下來的教室,走向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踏在無數道交織著震驚、好奇、探究,甚至一絲幸災樂禍的目光上。他始終低著頭,濃密的睫毛垂著,遮住了那雙此刻必然盛滿疼痛和倔強的眼睛,仿佛將自己隔絕在一個無形的屏障之后。

我坐在座位上,手指死死摳著桌沿,指甲泛白。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尤其是前排王浩那伙人投來的、帶著輕蔑嘲弄的眼神。憤怒的火苗在我胸腔里噼啪作響。他們知道什么?他們只看到他打架后的狼狽,卻不知道他為何而戰!他守護了那個被欺凌的同學,守護了某種被踐踏的東西,卻要獨自承受這一切誤解和審視!

就在沐景澤經過我座位旁時,仿佛感應到什么,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極其短暫地掠過我。即使隔著腫脹的眼皮,即使眼神疲憊不堪,我依然清晰地捕捉到那里面一閃而過的、安撫般的微光。那眼神似乎在說:“沒事。”

那一瞬間,一股強大而溫暖的力量穿透了憤怒和無助,直抵心底。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發熱。

他艱難地坐回座位,將頭埋在臂彎里,隔絕了所有外界的窺探。教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老師講課的聲音在尷尬地回蕩。

煎熬的一節課終于結束。下課鈴一響,我幾乎是立刻起身,朝著教師辦公室的方向跑去。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但我只有一個念頭:他需要幫助!他需要有人知道真相!我不能讓他獨自承受這一切!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報告。”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請進。”是周老師溫和的聲音。

我推開門,辦公室里幾位老師都在。周老師抬起頭,看到是我,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顏小溪?有事嗎?”她放下手中的紅筆。

所有的勇氣在開口的瞬間幾乎潰散,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覺得喉嚨發緊,眼眶酸脹。

“怎么了孩子?”周老師察覺到我的異樣,站起身,關切地走過來,“別急,慢慢說。”

“周老師……”我的聲音哽咽了,“沐景澤……他受傷了……很嚴重……”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不是他的錯!是王浩他們……他們在樓后面欺負低年級的同學,搶錢……沐景澤是為了幫那個同學……才跟他們打起來的……”

我語無倫次,斷斷續續地將午休時目睹的一切,盡我所能清晰地復述出來:王浩三人的勒索,低年級男生的恐懼,沐景澤的出現,他說的那句“渣滓”,以及隨后爆發的、他以一敵三的慘烈搏斗。我著重描述了他如何保護那個男生,如何被圍毆,如何死死揪住其中一個混混反擊,直到上課鈴聲救了他。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其他老師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神情凝重地聽著。

周老師的臉色越來越沉,眉頭緊鎖。她等我情緒稍微平復,才沉聲問:“你看清楚是王浩他們三個?確定是他們在勒索?”

“我確定!周老師!”我用力點頭,“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個低年級的同學把錢給了王浩,王浩塞進褲兜了!沐景澤是為了阻止他們!”

“好,老師知道了。”周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怒意,但看向我時,眼神依舊溫和,“小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也謝謝你愿意站出來為他說話。這很重要。”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先回去上課,這件事老師會處理。”

我點點頭,心里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仿佛松動了一些。轉身離開辦公室時,我聽到周老師對其他老師說:“麻煩張老師去把王浩、李強、趙斌叫到我辦公室來。劉老師,麻煩你去醫務室請校醫準備一下,可能需要處理外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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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前的最后一節課,周老師沒有出現在教室。課代表宣布自習。

教室里的氣氛依舊沉悶,但多了許多竊竊私語,目光時不時瞟向后排那個趴著的身影。

“喂,沐景澤,”坐在他旁邊的沈宴,終于忍不住湊過去,壓低了聲音,“老周叫你去辦公室了?因為打架?跟誰啊?傷這么重……”

沐景澤依舊維持著趴伏的姿勢,只從臂彎里傳來一聲模糊的、帶著不耐的悶哼,算是回應。他不想多說,也不想解釋。那份沉默的倔強,像一道無形的墻。

我坐在座位上,心緒不寧。書本上的字跡模糊一片。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直到放學鈴聲響起,沐景澤才慢慢抬起頭,動作牽扯到傷口,讓他倒抽一口冷氣。他沉默地、動作遲緩地收拾著書包。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傳來周老師的聲音:“沐景澤,跟我來辦公室一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沐景澤抿了抿唇,沒有看任何人,背上書包,沉默地跟在周老師身后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挺直,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心里充滿了擔憂。他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嗎?王浩他們會承認嗎?周老師會相信他嗎?無數個問號在腦海中盤旋。

猶豫再三,我最終還是放輕腳步,悄悄跟了過去。辦公室的門沒有關嚴,留著一道縫隙。我屏住呼吸,靠在門邊的墻壁上,里面的對話清晰地傳了出來。

“……過來坐下。”是周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溫和。

沒有聽到回應。接著是抽屜拉開的聲音,翻找物品的窸窣聲。然后,是棉簽碰撞玻璃瓶壁發出的、清脆得有些刺耳的“叮”聲。

“我沒做錯!”沐景澤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受傷小獸壓抑的低吼,猛地撞碎了辦公室里凝滯的空氣。

我透過門縫,看到他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眶里蓄滿了水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脖頸繃出清晰的青筋,沾著血痂的嘴角微微顫抖著。周老師手里拿著蘸了碘伏的棉簽,動作頓在半空。

“到底怎么回事?”周老師的聲音依舊平穩,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誰先動的手?”她放輕了動作,棉簽輕輕觸碰到他顴骨上那道滲血的擦傷。

這句話仿佛戳破了少年強撐的堤壩。

“是他們先欺負人!”沐景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委屈和憤怒,他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過度泛著青白,“今天早上我帶了錢……是我媽這個月的降壓藥錢!”他的聲音猛地哽咽,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放學時他們三個人把我堵在巷子里……”

辦公室里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異常清晰。

“他們說交了‘保護費’就沒人敢動我。”沐景澤的聲音帶著壓抑到極致的顫抖,他突然扯開自己破爛校服的領口,鎖骨下方一大片刺目的青紫傷痕暴露在燈光下,“這是昨天他們打的!周予安的早餐錢被搶了四次,現在每天只能啃干饅頭!他們就是一群吸血鬼!我要是把錢給他們,我媽怎么辦?!”

最后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崩潰的哭腔。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倔強的堤防,砸在他沾滿灰塵的校服上,洇開深色的斑點。回憶讓他渾身都在發抖:“他們三個人圍著我,王浩手里還攥著半塊磚頭……我……我只能撿起地上的木棍……”

窗外,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發出清脆的鳴叫,無憂無慮,與辦公室內壓抑沉重的氛圍形成刺耳的對比。

周老師沉默著,動作輕柔卻無比堅定地為那道傷口貼上干凈的創可貼。她的目光落在少年顫抖的睫毛上,聲音混著窗外吹進來的冷風,清晰地飄進我的耳朵,也飄進沐景澤的心里:

“老師明白你想保護媽媽,也想幫其他同學。這份心意,很勇敢,也很珍貴。”她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但是景澤,你想過沒有?如果今天那磚頭真的砸下來,如果你受傷更重,甚至……你媽媽知道了,該有多心疼?她最需要的,是你平平安安。”

沐景澤死死咬著下唇,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聳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周老師沒有再說話,而是轉身拉開抽屜。一陣糖紙清脆的“沙沙”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將一顆圓圓的、包裹著綠色糖紙的薄荷糖,輕輕塞進沐景澤緊握的拳頭里。指尖傳遞的溫度,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

“不過,”周老師的聲音溫和卻堅定,“你這份挺身而出的勇氣,老師很為你驕傲。答應老師,以后遇到這種事,第一時間來辦公室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好嗎?你不是一個人。”

沐景澤低著頭,看著掌心那顆小小的、帶著老師體溫的薄荷糖,久久沒有說話。緊握的拳頭,卻慢慢地、一點點地松開了。

當他走出辦公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校園里喧囂的人聲變得遙遠。他站在走廊上,晚風掀起他破爛的衣角,帶來一絲涼意。他攤開掌心,那顆薄荷糖在暮色中泛著微光。他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望向遠處樹梢上跳躍的歸鳥。

那些積壓在心底的委屈、憤怒和不甘,那些獨自承受的沉重,似乎真的隨著周老師那句“你很勇敢”和掌心的這點微涼與甜意,慢慢被這深秋的風吹散了一些。他攥緊了書包帶,松開,又再次握緊。一個無聲的誓言,在他眼中悄然凝聚。

下次,我一定要用更聰明、更安全的方式,守護我想守護的一切。

辦公室里,周老師站在窗邊,看著少年倔強又帶著一絲釋然的背影融入暮色,神情復雜。她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與威嚴:“喂?是王浩同學的家長嗎?我是他的班主任周老師。關于今天下午發生在學校的一起嚴重欺凌事件,我需要和您以及您的孩子當面談談,請盡快來學校一趟……”

我靠在辦公室外的墻壁上,冰涼的觸感透過衣服傳來。里面的對話,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打在我的心上。那個在角落里浴血奮戰的孤勇身影,那個在辦公室崩潰低吼的倔強少年,此刻又添上了“為母親買藥錢而戰”的沉重一筆。心疼如同藤蔓,緊緊纏繞住我的心臟,幾乎喘不過氣。

原來他冷漠的外殼下,藏著這樣滾燙的責任和如此柔軟的軟肋。他的世界,遠比我想象的更復雜,也更沉重。

他走出辦公室,沒有看到躲在陰影里的我。我看著他站在走廊盡頭,攤開掌心凝視那顆薄荷糖,看著他仰頭深呼吸,看著晚風拂過他破損的衣角和額前凌亂的碎發。那背影依舊挺拔,卻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峰,更像一棵在風雨后努力舒展枝葉、汲取陽光的樹。

我悄悄轉身,沿著另一條樓梯離開。心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震撼、心疼、敬佩,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為他承受的苦難,也為他那份沉默的擔當。

回到教室拿書包,里面已經空了。我獨自走在漸漸亮起路燈的校園小徑上。昏黃的光線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腦海里反復回放著今天的一切:王浩的獰笑,低年級男生顫抖的手,沐景澤揮出的拳頭,他臉上的血痕,周老師塞過去的薄荷糖,還有他最后仰頭看天時,那微微松開的、緊握的拳頭。

流言?呵。那些關于他“高冷”、“花心”、“說話帶顏色”的流言,此刻回想起來,簡直荒謬得可笑!它們如同最劣質的油彩,試圖涂抹一顆在黑暗中獨自燃燒、努力照亮他人也溫暖自己的星辰。

冷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從我腳邊掠過。我停下腳步,望著路燈下飛舞的塵埃。一個無比清晰、無比堅定的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頂開了所有紛亂的情緒,在我心底扎根生長:

從今往后,我不要只是遠遠地看著他,更不要被任何流言蜚語蒙蔽雙眼。我要靠近這顆星辰,感受他的溫度,理解他的軌跡。如果那些惡意的揣測和蜚語再次襲來,我會像今天在辦公室門前那樣,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大聲說出我所看到的真相。

沐景澤,他值得被看見,被理解。他靈魂深處那束為守護而燃起的光,不該被誤解的塵埃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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