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綠蔭與離歌
- 相思入骨,毒癮難戒
- MoeY
- 5049字
- 2025-07-21 19:38:05
梧桐樹的綠蔭濃稠得化不開,仿佛打翻了一整桶翠綠的油彩,沉沉地潑灑在育英中學的水泥路面上。午后的陽光是熔化的金箔,穿過層疊的葉隙,在地上烙下細碎晃動的光斑。蟬鳴聲高亢而不知疲倦,在粘稠得近乎凝固的空氣里,交織成一張細密無形的網,將整個校園溫柔又窒息地籠罩其中。
>高二(四)班的自習課,一如既往地浸泡在一種近乎真空的寂靜里。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如同春蠶啃食桑葉,是這靜謐空間里唯一的背景音。我咬著塑料筆桿末端淺淺的齒痕,眉心緊鎖,正與一道物理試卷末尾的壓軸題殊死搏斗。那刁鉆的題目像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電路圖上的符號冷漠地排列著,拒絕透露絲毫解題的路徑。
然而,我的余光卻像被無形的磁石牽引,總是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飄向身旁那個空位旁的身影——沐景澤。
他今天安靜得異乎尋常。沒有像往常那樣,將校服外套團成一團墊在臉下,趴在堆疊的書本后面補那些永遠也補不夠的覺;也沒有百無聊賴地將那支磨掉了漆的黑色中性筆在修長指間轉出令人眼花繚亂的銀色弧光;更沒有偷偷將手機塞進半開的抽屜里,指尖在小小的屏幕上無聲地滑動。他只是微側著頭,目光虛虛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烈日烘烤得發白、空無一人的籃球場。眉頭微蹙著,下頜的線條繃得有些緊,像是在思考某個極其嚴肅、甚至沉重的命題。陽光慷慨地勾勒著他側臉的輪廓,從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到微微抿起的、透著一絲倔強的唇線,最后落在那緊繃的下頜上。那沉郁的神情,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與他周身陽光燦爛的少年氣息格格不入,帶著一種過早降臨的、令人心慌的凝重。
“豆豆。”他突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這自習課的寧靜,又像是喉嚨被什么哽住了,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砂紙摩擦般的干澀。
我的心毫無預兆地一跳,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驟然懸空。他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用這種近乎凝重的語氣跟我說話。那聲線里沉甸甸的分量,讓我下意識地放下了筆,塑料筆桿落在攤開的試卷上,發出輕微的“嗒”聲。我抬起頭,迎向他轉過來的目光,點點頭,喉嚨有些發緊,只吐出一個字:“好。”
下課鈴終于撕破了自習室的寂靜,帶著一種近乎救贖的解脫意味,尖銳地響起。教室里瞬間如同炸開了鍋。同學們嬉笑著,推搡著,七手八腳地收拾著書包,討論著周末的球賽、新開的奶茶店,或是晚上要追的電視劇。空氣里充滿了青春特有的、無憂無慮的喧囂。
唯有沐景澤的動作,遲緩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他慢吞吞地將書本一本本歸攏,塞進那個洗得發白的深藍色雙肩包里,仿佛那書包有千斤重,每塞進一本書,都需要耗費他巨大的力氣。拉鏈拉上的聲音也顯得格外滯澀。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鬧哄哄的教學樓,像兩尾逆流而上的魚,沉默地穿過喧騰的人流。目標明確地走向操場最西邊那個熟悉的角落——被幾棵高大香樟樹半掩著的單杠區。這里遠離主路,偏僻安靜,是我們偶爾分享秘密或心事的“老地方”。
夕陽正以一種燃燒殆盡的姿態,將天邊的云霞染成壯烈的橙紅與金紫。它將我們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身后緊緊依偎在一起,仿佛一對密不可分的戀人。然而,這溫暖的夕照,卻絲毫驅不散籠罩在沐景澤周身那股低氣壓。那沉郁像一件無形的盔甲,將他與這明媚的黃昏隔絕開來。
單杠冰涼的觸感,透過初夏薄薄的校服布料,瞬間傳遞到皮膚。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沉默地坐在冰冷的金屬橫桿上,垂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單杠邊緣早已斑駁剝落的暗綠色漆皮,發出細微而持續的“沙沙”聲。那聲音單調地響著,像是某種不安的心跳,又像是在徒勞地剝落著什么。夏日的晚風帶著白日殘留的燥熱拂過,吹起他額前細碎的劉海,露出那雙此刻盛滿了復雜情緒的眼睛——有掙扎,像困獸在籠中沖撞;有不甘,像星辰被強行拽入泥沼;還有一種沉重的、我讀不懂的無奈,如同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彎了他年輕的脊梁。
“豆豆,”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砂礫般的粗糙,每一個字都磨得人心頭發澀,“我……可能要離開學校一段時間。”
“什么?!”我猛地轉過頭,動作大得帶起一陣風,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他,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慌攫住,“離開學校?為什么?你要轉學?”聲音因為急切而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搖搖頭,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動,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最終卻只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澀弧度。“不是轉學。”他深吸一口氣,胸膛明顯地起伏了一下,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吐出后面的話,喉結劇烈地滾動著,“我媽……她病倒了,挺嚴重的。在廠里上班時……暈倒了,被送進醫院。”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遠處操場上被風吹起的一小片塵土上,“醫生說是……積勞成疾,心臟負荷太重了,需要靜養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再干重活了,一點都不能了。”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重錘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仿佛墜入無光的深淵。我知道沐景澤家里的情況。他父親守著老家那幾畝薄田,一年到頭也刨不出多少嚼用。是那個瘦小卻像山一樣堅韌的沐阿姨,一個人咬著牙,靠著在縣城打幾份零工,硬生生把他拉扯到這么大。沐阿姨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總是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裳,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每次看到景澤,那雙溫和的眼睛里總會溢出溫暖的光。她會在景澤打完球后,偷偷塞給他一個自己舍不得吃的煮雞蛋;會在家長會后,用粗糙的手輕輕拍他的背,說“盡力就好”……那個瘦弱卻仿佛蘊藏著無窮力量的身影,如今倒下了?
“家里的積蓄……”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秋風中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撐不了多久了。醫藥費,還有家里每月的開銷……柴米油鹽,水費電費……”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我,那里面是少年人被殘酷現實猝然逼到角落、退無可退后,硬生生逼出來的倔強和破釜沉舟的決心,“我得去工作,豆豆。我得扛起來。”
“工作?”我的聲音因為震驚而變得有些尖利,“你才多大!高二都沒念完!而且,學校不是可以申請助學金嗎?或者……”我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我們可以募捐!對,班里,學校里……”
“不夠的。”他打斷我,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的余地,眼神像淬了火的鐵,“那些只是杯水車薪。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而且,”他握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像是在對抗著整個世界的重量,“我不能只靠別人。我媽……她也不會愿意。”他頓了頓,聲音艱澀,仿佛每個字都帶著鐵銹味,“我聯系了琛哥(沐景琛),他在深圳那邊……他表哥在工地上是個小工頭,缺個打下手的學徒。雖然累點,但包吃住,工資……”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也能解燃眉之急。我跟老周(班主任)談過了,辦了休學。等……等家里情況穩定了,我媽身體好一些了,也許……也許還能回來。”最后的“也許”兩個字,輕飄飄的,充滿了巨大的不確定性,像風中殘燭,隨時會熄滅。
“休學……”這兩個字像淬了冰的錐子,狠狠地刺進我的耳朵,冰冷的感覺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看著他那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唇線,看著他眼底極力壓抑卻依舊洶涌的疲憊和焦慮,看著他眉宇間那個仿佛一夜之間刻下的“川”字紋,所有勸慰的、挽留的、試圖尋找替代方案的話,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堵在了喉嚨深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知道,這絕不是他想要的選擇。
那個在籃球場上像風一樣肆意奔跑,跳躍、投籃、進球后對著觀眾席挑眉,陽光把他汗濕的頭發染成金色的少年;那個在廢棄的音樂角角落里,抱著那把掉了漆的舊吉他,笨拙地撥弄著琴弦,為我唱跑調的情歌,唱到一半自己先紅了耳朵的少年;那個會在下雨天,把唯一一把傘塞給我,自己淋著雨跑回家,第二天打著噴嚏還嘴硬說“小爺身體倍兒棒”的少年……
此刻,正被生活猝不及防的重擔狠狠壓彎了脊梁。他選擇了最艱難的那條布滿荊棘、油污和鐵銹的路,不是因為不愛學習,不是因為叛逆,而是因為他必須扛起那份本不該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名為“長子”和“依靠”的責任。
巨大的心疼和滅頂般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我,像冰冷的海水灌滿胸腔,無法呼吸。我想說“我幫你”,可我知道我微薄的零花錢,甚至父母能給予的有限幫助,在現實冰冷的冰山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根本撼動不了分毫。我想說“別走”,可這又顯得多么自私和不切實際?他的母親躺在病床上,等著錢救命,等著他撐起那個搖搖欲墜的家。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上眼眶,視線迅速變得模糊。我用力咬著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不讓那滾燙的液體掉下來,怕那會成為壓垮他強撐堅強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見我瞬間泛紅的眼圈和極力隱忍的模樣,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像是平靜的湖面投入巨石。他伸出手,似乎想替我擦掉那倔強不肯落下的眼淚,帶著薄繭的指尖在半空中停住,微微顫抖著,最終只是輕輕地、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溫柔的安撫意味,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掌心帶著薄繭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校服布料傳來,帶著少年特有的溫熱,卻奇異地驅不散我心底那不斷蔓延的、刺骨的寒意。
“別哭,豆豆。”他的聲音放得很柔,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安慰,像在哄一個易碎的瓷娃娃,“只是暫時的。我在的工地離學校也不算太遠,就在鄰市。我……我休息的時候,會回來看你。一定。”像是為了給這承諾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憑證,他從口袋里摸索著,動作有些遲緩,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掏出一個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我攤開的手心里。
我低下頭,攤開手掌——
是他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那顆小小的、塑料的、邊緣甚至有些磨損、帶著長期摩挲痕跡的白色紐扣,此刻躺在我微微汗濕的手心,帶著他指尖殘留的余溫,卻沉甸甸得仿佛承載了整個世界的重量。
“這個,替我保管好。”他看著我,琥珀色的眼眸在夕陽熔金般的光線下流淌著復雜的光,有不舍,像即將遠航的船眷戀港灣;有承諾,像磐石般堅定;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卑微的祈求,怕被拒絕,怕被遺忘,“就像……就像你以前偷偷收著我的草莓味創可貼一樣。”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一聲隨風而逝的嘆息,卻又帶著千鈞之力,“等我回來,豆豆。”他再次強調,目光緊緊鎖住我的眼睛,“等我……有能力,把一切都安頓好。把該念的書念完。”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終于沉入遙遠的地平線,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溫柔又殘酷地將我們籠罩。操場上的喧囂漸漸遠去,打球的呼喊,追逐的笑鬧,都模糊成了背景音。世界仿佛瞬間縮小,只剩下這片安靜的角落,只剩下我們兩人,以及那顆躺在我掌心、承載了太多沉重離別與無聲承諾的、小小的紐扣。晚風吹過,帶著初春夜晚特有的涼意,吹干了我眼角倔強的濕痕,卻吹不散心頭的酸澀與空洞。
我看著他在濃重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卻依舊挺直的背影,像一棵在狂風中努力扎根的小樹。我用力攥緊了那顆紐扣,塑料堅硬的邊緣深深硌著掌心柔軟的肌膚,帶來清晰而尖銳的痛感。這痛感讓我保持著最后的清醒,也讓我無比清晰地明白,那個只需要考慮籃球得分和怎么逗我開心的少年阿澤,已經留在了這個黃昏之前。他要踏入一個陌生的、彌漫著汗味、油污味和鐵銹味的堅硬世界,去換取母親病榻前的一絲安寧,去換取那個風雨飄搖的家一個可能的未來。
“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穿過層層疊疊的棉花傳出來,卻異常清晰和堅定,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我等你回來,阿澤。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吃飯,好好的……別太累著自己。”千言萬語哽在喉嚨,最終只化作最樸素也最沉重的叮嚀。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我此刻的樣子,連同這片暮色中的操場、這冰冷的單杠,都一絲不漏地刻進心底最深處,烙成永不褪色的印記。然后,他猛地轉過身,沒有猶豫,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踏著漸深的暮色,走向操場邊緣那條通往校外的小路。他的腳步起初有些沉滯,但很快變得堅定,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的枯葉,發出細微的碎裂聲,也踏在我緊繃的心弦上。那背影在越來越濃的夜色里,被拉長,變形,最終徹底融入校門外那片車水馬龍、霓虹初上的喧囂城市光影之中,消失不見。
單杠冰涼依舊,那點被他掌心焐熱的溫度早已消散無蹤。晚風嗚咽著穿過空蕩無人的操場,卷起幾片孤單的落葉,盤旋著,像是在為這猝不及防降臨的“長大”,奏響一曲沉重而憂傷的序章。我攤開手心,借著遠處路燈昏黃微弱的光,看著那枚靜靜躺在掌紋里的小小紐扣。在昏暗的光線下,它不再只是一顆普通的塑料紐扣,它像一顆沉默的、墜落的星辰,帶著余溫,跌落在我的青春里,標記著一個倉促到令人心碎的離別,也標記著一個漫長而無期等待的開始。指腹輕輕摩挲著那粗糙的邊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與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遙相呼應。暮色四合,晚風嗚咽,操場空曠得像個巨大的、無聲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