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龍骨崗西麓的亂石溝壑浸透了寒意。陳默靠在一塊冰冷的石膏礦石上,指尖在盲杖光滑的竹身上無意識地摩挲。崗頂傳來的挖掘聲已不再密集如雨,變得斷斷續續,間或夾雜著鐵器拖曳的摩擦聲和日語短促的命令——藥坑挖掘接近尾聲,致命的炸藥正在被填入黑暗的腹腔。空氣中那股混合著硝石微甜苦杏和硝酸銨刺鼻化肥的氣味,濃稠得如同凝固的死亡之霧,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龜田只給了三天。時間,正隨著夜露的滴落,無聲地滑向毀滅的深淵。
陳默攤開手掌,掌心躺著那個小小的“陳默”糖人。糖塊在夜露的浸潤下變得格外粘軟,底座上“甜能鎖千鈞”的字跡也模糊了幾分。他需要將情報送出去!主藥室的位置、雷管裝配點、炸藥種類、森川的沖突點…這些刻在腦海中的信息,必須立刻送到老鐘手里!但崗頂封鎖嚴密,巡邏隊如同鬼魅,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一個瞎子,如何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傳遞如此復雜的情報?
他的指尖反復描摹著糖人的輪廓,那微闔的盲眼,那緊握的骨笛…突然,一個極其大膽、近乎荒誕的念頭,如同電光般劈開混沌!糖!唐糖留下的糖!這本身就是最好的載體!
陳默猛地坐直身體。他從貼身口袋里摸索出一個小油紙包,里面是唐糖最后留給他的、僅存的一小團暗紅色糖稀基料,混合了草藥汁液,質地粘稠,帶著獨特的微苦清香。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塊糖稀,在掌心揉搓溫熱,使其恢復可塑性。他的動作異常緩慢而精準,每一個指腹的按壓、拉伸、塑形,都凝聚著全部心神。
他不再塑造人形。
他用那粘稠的糖稀,在掌心一塊相對平整的、被體溫焐熱的石膏礦石碎片上,開始“畫”!
指尖代替了眼睛,觸感就是畫筆!
他先“畫”出一個不規則的圓,代表主藥室的大致位置(就在他盲杖留下標記的石膏礦石附近)。在圓的邊緣,用糖稀堆出幾個凸起的小點,代表深埋的炸藥箱。
緊接著,在圓側下方約兩指寬的位置,他用糖稀拉出一條細細的、蜿蜒的短線,代表引爆主線的走向。
在線條延伸的末端,他用糖稀堆出一個更小、更密集的點簇——雷管裝配點!
最后,在主藥室圓形的另一側,稍遠的位置,他用糖稀堆出一個不規則的方塊,代表森川博士的臨時帳篷!
一幅用粘稠糖稀在冰冷石片上勾勒的、只有他自己能“讀”懂的爆破核心圖,在黑暗中無聲地誕生了!沒有文字,沒有符號,只有抽象的點和線構成的拓撲關系!但其中蘊含的信息,足以致命!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塊承載著毀滅秘密的石膏石片,用干凈的布包好,塞進竹簍最底層,上面覆蓋著剛采的、氣味濃烈的半邊蓮。然后,他拿起那個已經變形的“陳默”糖人,用指尖在它底座上,沿著“甜能鎖千鈞”幾個模糊字跡的邊緣,極其輕微地、反復地按壓了幾下。這是一個只有他和老鐘約定過、代表“最高緊急情報”的觸覺暗碼!
做完這一切,陳默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慌亂的神情,背上竹簍,拄著盲杖,摸索著朝崗下走去。這一次,他的目標不是隱蔽,而是“撞上”巡邏隊!
沒走出多遠,一道刺眼的手電光柱就猛地掃在他身上!
“站住!什么人?!”生硬的日語呵斥伴隨著拉動槍栓的脆響!
陳默渾身劇顫,竹簍再次“啪嗒”掉在地上,半邊蓮撒了一地。他驚恐地舉起雙手,聲音帶著哭腔:“太…太君…我…我挖藥…迷路了…天黑…看不見…”
兩個日軍士兵端著刺刀逼近,冰冷的刀尖幾乎抵住他的喉嚨。一個士兵粗暴地踢翻了他的竹簍,草藥散落一地。另一個士兵則用刺刀挑開他破爛的衣衫,仔細搜查。
“報告!只有草藥!沒有武器!”士兵用日語報告。
“瞎子?挖藥?”一個偽軍小頭目打著哈欠走過來,用手電照著陳默驚恐茫然的臉,又踢了踢地上的半邊蓮,“晦氣!大半夜的瞎跑什么?滾蛋!”
“是…是…謝老總…”陳默如蒙大赦,慌忙蹲下身,雙手在地上胡亂摸索著散落的草藥,動作笨拙而慌亂。就在他摸索的過程中,那只握著“陳默”糖人的左手,“無意間”將糖人掉落在散亂的半邊蓮枝葉中。糖人粘稠的底座,恰好粘住了一片半邊蓮的葉子。
他摸索著將草藥連同那片粘著糖人的葉子一起,胡亂塞回竹簍,背起簍子,跌跌撞撞、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離了巡邏隊的視線范圍。
“媽的,一個臭瞎子,嚇老子一跳!”偽軍小頭目罵罵咧咧,踢了一腳地上的泥土,沒注意到那片粘著糖人的半邊蓮葉子,正靜靜地躺在陰影里。
同一時刻,龍骨崗西麓一處隱蔽的溝壑里。
紅姑如同一只靈巧的夜貓,悄無聲息地潛行著。她的任務是接應陳默,并時刻關注崗頂民夫的動向。當她摸到陳默與巡邏隊遭遇地點附近時,敏銳的鼻子立刻捕捉到空氣中殘留的、極其微弱的、屬于陳默的草藥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糖甜香!
她立刻伏低身體,警惕地觀察四周。巡邏隊已經走遠。借著朦朧的月光,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地面散亂的腳印和被踐踏的草葉。突然,一片粘著個小小暗紅色物件的半邊蓮葉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閃電般掠過去,撿起葉子。入手微粘,那小小的暗紅色物件,赫然是一個捏得有些變形的糖人!底座上似乎有模糊的字跡!而這片葉子掉落的位置,正在陳默竹簍翻倒、草藥散落的中心區域!
紅姑的心臟狂跳起來!陳默絕不會無緣無故丟掉唐糖留給他的糖人!這一定是信號!極度危險的信號!他可能暴露了?或者…他留下了情報?!
她來不及細想,將粘著糖人的半邊蓮葉子小心藏入懷中,如同離弦之箭,朝著老鐘所在的秘密聯絡點疾馳而去。
廢棄的石膏礦洞內,油燈如豆。
老鐘、周二狗和折伯圍在燈下,臉色凝重如鐵。崗頂傳來的動靜讓他們心急如焚。
洞外傳來急促而熟悉的腳步聲,紅姑如同一陣風般卷了進來,臉色煞白,胸口劇烈起伏:“老鐘!陳默…陳默可能出事了!他…他留下了這個!”她顫抖著掏出那片半邊蓮葉子,葉子中央,粘著那個小小的、變形的“陳默”糖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個小小的糖人上!老鐘一把接過,粗糙的手指立刻摸向糖人底座!當他的指尖觸碰到那被反復按壓、幾乎陷入糖塊中的“甜能鎖千鈞”字跡邊緣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最高緊急!他得手了!而且處境極度危險!”老鐘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情報…情報一定在他身上!或者…他留下了線索!”
“線索?這糖人…”周二狗疑惑道。
老鐘的目光死死盯著那片半邊蓮葉子掉落的位置——它被紅姑撿起時,是覆蓋在糖人上面的。他猛地將糖人翻過來,借著微弱的燈光,仔細查看糖人底座與半邊蓮葉子粘連的部分。粘稠的糖液在葉子上留下了一小片不規則的暗紅色印記。
“不對…”老鐘眉頭緊鎖,“陳默心思縝密,如果只是緊急信號,沒必要把糖人粘在葉子上丟下…這葉子…”他拿起葉子,湊到燈下仔細觀察。葉子背面,除了糖漬,似乎還沾染著一點點極其細微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
石膏粉末?崗子上到處都是石膏礦石…等等!
老鐘腦中靈光一閃!他猛地看向紅姑:“你撿到葉子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散落的半邊蓮?陳默的竹簍被打翻了?”
“是!滿地都是!”紅姑點頭。
“半邊蓮…石膏粉末…”老鐘喃喃自語,眼中驟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我明白了!情報不在糖人上!情報在…那片區域的地上!他用糖畫在了石頭上!”
“快!”老鐘猛地起身,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紅姑帶路!立刻去陳默遇險的地方!挖地三尺,也要把陳默留下的‘糖畫’找出來!龜田隨時可能引爆!”
礦洞內的空氣瞬間被點燃!周二狗抓起鐵鍬,折伯握緊了隨身攜帶的削竹刀,紅姑轉身就往外沖!一場與毀滅倒計時賽跑的生死搜尋,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驟然展開!
而此刻,崗頂之上。龜田站在臨時搭建的瞭望臺上,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下方如同巨大傷疤般的爆破區。一個個深坑如同張開的巨口,吞噬著成箱的炸藥。引爆線如同毒蛇,在黑暗中蜿蜒爬行。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殘忍而猙獰的笑意。
“準備…連接主雷管!”他嘶啞的聲音,如同喪鐘的第一次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