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龍骨崗西坡，死寂被一種無聲的瘋狂撕碎。老鐘、紅姑、周二狗如同撲向獵物的夜梟，在嶙峋亂石和枯草荊棘間疾行。紅姑的指尖還殘留著那片半邊蓮葉子的觸感，老鐘的腦中則反復回響著陳默遇險的方位——崗子南坡，靠近廢棄石膏礦渣堆積區，巡邏隊盤查點。
“快！就在前面！”紅姑壓低聲音，指向一片被踩踏得凌亂的草叢，幾株半邊蓮倒伏在地，葉子上還沾著夜露和新鮮的泥土。
周二狗二話不說，掄起帶來的短柄鶴嘴鋤，朝著陳默竹簍翻倒的中心區域狠狠刨下！泥土和碎石飛濺。折伯則佝僂著身子，枯瘦的手指如同探針，在翻開的泥土和散落的石膏礦石碎片間飛快地摸索、辨識。
時間在鋤頭起落和碎石摩擦聲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崗頂的方向，隱隱傳來更清晰、更急促的日語口令和金屬工具碰撞的鏗鏘聲！那是連接主雷管的信號！龜田的喪鐘，已經高高懸起！
“沒有！都是碎石頭和草根！”周二狗喘著粗氣，汗水混著泥漿從額頭流下，眼中布滿血絲和絕望，“老鐘！會不會…會不會被巡邏隊發現了？”
老鐘臉色鐵青，如同花崗巖雕刻。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雜著石膏粉末的泥土，湊到鼻尖深深一嗅——除了泥土的腥氣和半邊蓮的微苦，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掩蓋的焦糖甜香！這香氣，與糖人底座散發的一模一樣！
“不！一定在！”老鐘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厲，“陳默用命換來的東西，絕不會輕易被抹掉！再挖！擴大范圍！仔細摸每一塊石頭！特別是…帶糖味的石頭！”
“糖味？”折伯渾濁的眼睛猛地一亮！他不再漫無目的地摸索，而是將一塊塊被翻出的、大小不一的石膏礦石碎片湊近自己枯槁的鼻尖，如同老獵犬般細細嗅聞！突然，他的動作停住了！他手中一塊巴掌大小、邊緣鋒利的灰白色石片，散發出一股雖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混合著草藥微苦的焦糖甜香！
“這塊！”折伯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將石片遞給老鐘。
老鐘一把抓過！觸手冰涼粗糙，是石膏礦石無疑！他立刻將石片湊到油燈下（之前為照明帶來的一盞小馬燈）。燈光昏黃，映照著灰白色的石片表面。乍一看，除了天然的紋路和泥土污漬，空空如也！
紅姑和周二狗的心瞬間沉入谷底。難道…
“等等！”老鐘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的指尖在石片表面極其緩慢地、極其用力地摩挲著！指腹傳來一種極其細微的、與周圍天然粗糙紋理截然不同的**滯澀感**！仿佛有什么粘稠的東西曾經覆蓋其上，干涸后留下了難以察覺的印記！
“水！拿水來！”老鐘低吼。
周二狗慌忙解下腰間的水囊。老鐘接過，小心地將清水淋在石片表面。水流沖刷掉浮土，浸潤著石片。奇跡發生了！
在水的浸潤下，石片表面那些原本幾乎看不見的、由糖稀干涸后形成的極薄糖膜，因為糖分吸水后微弱的膨脹和折射率變化，竟然在昏黃的燈光下，極其短暫地呈現出淡淡的、暗紅色的輪廓！
一個不規則的圓！
幾處凸起的點！
一條蜿蜒的細線！
線端密集的點簇！
一個稍遠的方塊！
雖然模糊，雖然轉瞬即逝（糖膜很快被水溶解沖淡），但這驚鴻一瞥的拓撲圖形，如同閃電般劈開了老鐘腦海中的迷霧！他猛地將石片浸入水中，貪婪地捕捉著那最后的痕跡，同時厲聲下令：
“快！記下來！主藥室形狀！炸藥點！引爆線走向！雷管點！還有…森川的位置！快！”
紅姑和周二狗雖然不明所以，但毫不遲疑，立刻撿起尖銳的石塊，在松軟的泥地上，按照老鐘急促的口述，飛快地復刻下那短暫顯現的圖形！
就在圖形被復刻完成的下一秒，崗頂方向，傳來一聲極其尖銳、如同厲鬼哭嚎的哨響！
“連接完畢！全體撤離爆破區！準備引爆！”日軍軍官生硬的命令聲在死寂的黎明前格外刺耳！
老鐘渾身劇震！他猛地抬頭望向崗頂，眼中噴出憤怒的火焰！龜田，連最后的撤離時間都不給民夫留！這是要讓他們和這片土地一起陪葬！
“老鐘！怎么辦？！”紅姑的聲音帶著哭腔，指向泥地上的圖形，“就算知道了位置，我們也沖不上去啊！”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眾人。情報到手了，卻成了催命符！眼睜睜看著毀滅降臨，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陣低沉、悠長、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號角聲，如同從大地深處蘇醒的巨龍長吟，突然從龍骨崗的四面八方響起！那不是金屬的號角，更像是巨大的…牛角號！
緊接著！
“咚！咚！咚！咚！”
沉重而激昂的鼓點，如同密集的雨點敲打著大地，從崗下的柴家灣、亂石坡、柳樹屯…每一個方向傳來！鼓聲古老、蒼涼，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是祭祀用的牛皮大鼓！
鼓聲號角聲中，無數支火把如同燎原的星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從四面八方的丘陵、溝壑、村落中亮起！匯聚成一片洶涌澎湃的火海！火光映照下，是無數張飽經風霜、刻滿憤怒與決絕的臉龐！是柴家灣的白發族長，是亂石坡的斷臂石匠，是柳樹屯抱著孩子的婦人…成千上萬！他們手持火把、鋤頭、鐮刀、甚至削尖的木棍，如同沉默的洪流，朝著龍骨崗，沉默而堅定地涌來！
“龜田！你敢炸我祖墳！！”柴家灣老族長蒼老而嘶啞的怒吼，借助牛角號的共鳴，響徹四野！
“炸我龍骨崗！斷我子孫根！天理不容！”無數聲音匯成憤怒的海洋！
“鄉親們！沖上去！護住咱們的根！”周二狗的父親，一個瘸腿的老石匠，揮舞著鐵錘嘶吼！
老鐘、紅姑、周二狗、折伯，全都驚呆了！他們知道老鐘發動了鄉親傳播消息，卻萬萬沒想到，這把火會燒得如此猛烈，如此決絕！龜田要炸的，不僅是史前的遺跡，更是這些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心中，那根深蒂固的“根”！
“是…是祖宗傳下的聚眾鼓和祭龍號！”周二狗激動得渾身發抖，“只有族里遭大難，要拼命的時候才吹響！我…我爹他們…全來了！”
崗頂之上，正準備按下引爆器的龜田，被這突如其來的、山呼海嘯般的怒吼和洶涌的火海驚得魂飛魄散！他站在瞭望臺上，望著下方那無邊無際、沉默逼近的火光和人潮，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那不再是溫順的羔羊，那是被逼到絕境、要拼命的狼群！是這片土地孕育出的、不死不休的魂！
“八嘎！攔住他們！開槍！開槍！”龜田歇斯底里地咆哮，聲音卻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然而，崗頂的日軍和偽軍也早已被這恐怖的陣勢嚇破了膽！面對著下方那沉默如山的、無邊無際的人海，面對著那震天動地的古老鼓號，他們的槍口在顫抖！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尤其是那些強征來的偽軍，不少人臉色慘白，腳步開始不由自主地后退。
混亂！前所未有的混亂在崗頂爆發！軍官的呵斥、士兵的驚叫、偽軍的動搖…引爆程序瞬間被打斷！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混亂瞬間！
一道融入陰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崗頂爆破區邊緣一堆廢棄的鉆桿后滑出！是陳默！他竟一直潛伏在死神身邊，未被撤離命令帶走！他的耳朵捕捉著這撼天動地的鼓號與怒吼，捕捉著崗頂的混亂，捕捉著引爆器旁那個軍官因恐懼而急促的呼吸！
他的目標，不是引爆器（太遠），而是離他更近的——森川博士的帳篷！那個沖突點！
他如同一道無聲的閃電，在混亂的陰影中疾沖！手中的盲杖，那根油光水滑的湘妃竹杖，此刻被他倒握，杖尾那截平日隱藏的、打磨得異常尖銳的精鋼探針，在熹微的晨光中，閃爍著一點致命的寒芒！
石片無言，卻以糖痕引燃了滔天怒火；鼓號驚天，終為那黑暗中蓄勢的盲針，撕開了最后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