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陳默的脖頸灌進衣領，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貼在巷子拐角的陰影處，耳廓微微顫動，捕捉著十幾丈外雜亂的皮靴聲和犬吠。那條狼犬的喘息聲粗重得像拉風箱，時不時發(fā)出急不可耐的低吼。陳默的鼻子動了動——風里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是那個死在他推拿鋪的傷員留下的痕跡。狼犬循著氣味追蹤，很快就會找到他的鋪子。
他必須趕在日軍之前找到老鐘。
手指在盲杖上摩挲了兩下，陳默轉(zhuǎn)身鉆進一條更窄的巷道。這條巷子地面凹凸不平，積水里混雜著腐爛的菜葉和糞便的氣味，但對陳默來說卻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紋——這是通往城西乞丐窩棚的捷徑。他每周都會去那里給幾個老盲丐推拿，換他們幫忙留意些市井消息。
轉(zhuǎn)過三個彎，空氣中的霉味和尿騷味驟然濃烈起來。陳默的盲杖點在一處半塌的土墻上，墻后傳來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和窸窸窣窣的動靜。
“老柴頭？“陳默壓低聲音喚道。
墻后一陣窸窣，接著是竹竿點地的聲音由遠及近。“陳大夫？“一個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的聲音回應道，“這大雨天的，你怎么...“
“沒時間解釋。“陳默打斷他，從懷里摸出兩個銅板塞過去，“鐘表匠老鐘的鋪子在哪兒？“
老柴頭枯瘦的手指飛快地卷走了銅板。“東街第三個巷口右轉(zhuǎn)，門前有棵歪脖子棗樹。“老乞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陳大夫，你惹上麻煩了？我剛才聽見...“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接著是日語粗暴的呵斥聲。陳默的耳尖動了動——追兵比他預計的來得更快。
“借你件衣裳。“陳默不由分說扯下老柴頭滿是補丁的外袍套在自己身上，又抓了把泥抹在臉上，“有人問起，就說沒見過我。“
老柴頭突然抓住陳默的手腕，往他掌心塞了根細竹管：“把這個含嘴里，能蓋住活人氣味。“陳默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草藥味，是乞丐們用來防狗咬的土方子。他點點頭，將竹管咬在齒間，苦澀的味道立刻充滿了口腔。
借著雨幕和夜色的掩護，陳默佝僂著身子，拄著盲杖向東街摸去。經(jīng)過一處水坑時，他故意踩進去濺起泥水，讓身上的氣味更加渾濁。轉(zhuǎn)過兩個街角后，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特殊的聲音——是鐘表齒輪轉(zhuǎn)動的細微聲響，從一扇虛掩的門縫里漏出來。
陳默在門前停下，指尖觸到了粗糙的樹皮。歪脖子棗樹。他收起盲杖，輕輕推開了門。
“誰？“屋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伴隨著“咔嗒“一聲——是手槍擊錘被扳動的聲響。
“陳默，陳氏正骨的。“陳默站在原地沒動，“有個傷員死在我鋪子里，臨死前讓我找鐘表匠老鐘。“
屋里靜了一瞬，接著是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咯吱聲。一只手突然抓住陳默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陳默沒有反抗，任由對方將自己拽進里屋。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鎖舌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什么傷員？“男人的聲音近在咫尺，帶著濃重的煙草味。
陳默從貼身處掏出那塊帶血的陶片：“穿著軍裝，左胸口中彈。他說'龍骨崗不能丟'。“
老鐘接過陶片時，陳默聽到他呼吸明顯一滯。“你看到他的臉了嗎？“
“沒來得及摸。失血太多，說完就斷氣了。“陳默頓了頓，“現(xiàn)在我的鋪子應該已經(jīng)被日本人圍了。“
老鐘的指節(jié)發(fā)出“咔吧“一聲響。他突然抓起工作臺上的齒輪油抹在陳默手上：“脫衣服，換上我的工裝。日本人馬上就到。記住，你是來給我做推拿的，已經(jīng)來了一個時辰。“
陳默迅速換上老鐘遞來的工裝，布料上沾著濃重的機油味。老鐘已經(jīng)躺在了靠墻的長凳上，解開了衣領。陳默會意，立刻從隨身布包里取出針灸包和藥油。
鋪門被踹開的巨響震得滿屋鐘表叮當作響。三雙軍靴踏進屋內(nèi)，帶著雨水和血腥氣。狼犬的爪子在地板上抓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搜！“一個生硬的中國話響起。
陳默的銀針穩(wěn)穩(wěn)地扎進老鐘后頸的風池穴，手指力道均勻地推拿著肩頸肌肉。老鐘適時地發(fā)出舒服的哼哼聲。
“太君！太君息怒！“一個諂媚的聲音插了進來，是翻譯官，“這位是鐘表匠老鐘，良民！給他推拿的是陳大夫，瞎子推拿師...“
狼犬突然狂吠起來，陳默聞到自己換下的衣服被叼了出來。他的心跳微微加速，但手上的力道絲毫不變。
“這衣服上有血！“日本軍官厲聲道。
翻譯官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可、可能是鐘表匠手上的機油...“
“八嘎！“一記響亮的耳光聲，翻譯官痛呼一聲。
陳默感到一股熱氣噴在手上——是狼犬在嗅聞他施針的手指。竹管里的草藥味似乎起了作用，狼犬打了個噴嚏，沒有繼續(xù)狂吠。
“你！“日本軍官的刺刀尖抵住了陳默的后背，“為什么會有游擊隊的人死在你店里？你是不是奸細？“
陳默的手停在老鐘的肩井穴上，茫然地“望“向聲源：“我店里死人了？我戌時就到老鐘這兒了。“他的手指微微發(fā)抖，“老鐘腰疼得厲害，派人來叫我...“
老鐘哎喲一聲：“陳大夫，別停啊，這穴位正酸著呢。“轉(zhuǎn)頭對軍官說：“太君，陳大夫真在我這兒待了一晚上了。我這老腰，每個月都得請他推拿幾次。“
翻譯官捂著腫起的臉幫腔：“太君，這瞎子推拿確實有名，連警備隊的龜田隊長都找他治過落枕...“
刺刀尖稍稍移開。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哎喲，這不是太君嗎？大半夜的...“
“滾開！“士兵粗暴地呵斥。
“兇什么兇嘛。“女聲不但沒退，反而更近了，“我是看見有人從陳瞎子鋪子后窗跳出來，特意來報告的...“
陳默聽出這是常在茶館唱花鼓戲的紅姑，手指不著痕跡地加重了力道，老鐘立刻配合地呻吟起來。
“你看見什么了？“日本軍官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紅姑的聲音帶著幾分醉意：“就半個時辰前吧，我唱完戲回家，路過陳瞎子鋪子后巷，看見個黑影翻窗出來...身手可利索了，肯定不是陳瞎子！“
軍官沉吟片刻，突然用日語下了命令。士兵們拖著不情愿的狼犬離開了鐘表鋪，腳步聲漸漸遠去。
鋪子里只剩下鐘表齒輪的滴答聲。陳默的手依然按在老鐘的穴位上，直到紅姑的腳步聲也消失在街角，老鐘才長出一口氣：“走了。“
陳默收起銀針，額頭上的汗珠這才滾落下來：“多謝。“
“該我謝你。“老鐘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嚴肅，“你知道你帶來的那塊陶片意味著什么嗎？“
陳默搖頭：“只知道那人用命護著它。“
老鐘剛要開口，門簾突然一掀，熟悉的脂粉香又飄了進來。紅姑去而復返，這次腳步聲清醒利落，哪有半點醉意？
“人我引開了，“紅姑壓低聲音，“但龜田那個老狐貍肯定起疑了。“
老鐘猛地坐起身：“你怎么冒險跟來了？“
紅姑輕笑一聲，突然抓住陳默的手按在自己腕脈上：“陳大夫，你摸摸，我心跳快不快？“
陳默的手指觸到她的脈搏，沉穩(wěn)有力，哪有半點驚慌？他收回手：“紅姑娘好膽色。“
“比不上陳大夫。“紅姑的聲音突然正經(jīng)起來，“我親眼看見你從后窗翻出來，那身手...可不像個普通瞎子。“
陳默心頭一緊，卻聽老鐘沉聲道：“別怕，紅姑是我們的人。“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陳默摩挲著那塊帶血的陶片，龍紋的凹槽里似乎還殘留著死者的體溫。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經(jīng)踏入了一個遠比想象中危險的漩渦。而這個唱著花鼓戲的女人，和這個修鐘表的匠人，將會把他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