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前的江漢平原，空氣粘稠得能擰出鐵銹味。陳默的指尖在油燈燈罩上輕輕一滑，捻熄了那點黃豆大小的火苗。黑暗，對他而言是浸透了二十多年的舊布，熟悉得每一寸紋理都刻在骨髓里。

“要落雨了。”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推拿館低語。這話不是說給人聽的，是空氣里驟然濃重的水腥氣，是屋外柳條抽打窗欞時帶起的、裹著灰塵的細微風聲，是墻角青磚縫里潮蟲窸窸窣窣爬向干燥高處的慌亂足音。他的耳朵，就是他的眼睛，更敏銳，更真實。

他摸索著竹床邊緣坐下，指腹習慣性地捻動幾枚溫潤的牛角刮痧板。就在這時，一種尖銳的、不和諧的聲音撕裂了夜的沉滯——是踉蹌的腳步聲，鞋底沾滿了濕泥，沉重拖沓，中間還夾雜著一聲極力壓抑、卻從喉骨深處擠出來的痛哼。那聲音由遠及近，直奔他這間臨街的“陳氏正骨”鋪子而來，帶著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鐵銹味——血的味道，新鮮的，還裹挾著硝煙和泥土的腥氣。

陳默無聲地站起，動作快得不像個盲人。他悄然移至門后，指尖無聲地搭上門閂。沉重的木門被一股蠻力撞開，潮濕的風卷著血腥氣撲了進來，幾乎令人窒息。一個沉重的軀體直直栽倒進來，撞翻了門邊矮凳，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救…命…”地上的人嘶聲擠出兩個字，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陳默蹲下身，沒有多余詢問。空氣里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硝煙的氣息頑固地盤踞其中，像燒紅的鐵烙在鼻腔。這是戰場帶下來的味道。他伸出雙手，精準地避開那人身上可能的傷口區域，先觸向肩頸。指尖下的皮膚冰冷粘濕，肌肉因劇痛而痙攣，繃緊如鐵石。他沿著手臂迅速向下探，在靠近右肋的位置，指尖驟然陷入一種粘稠的溫熱里——傷口，很深。他繼續摸索，指腹劃過粗糙的布料紋理，是厚實的棉布，卻在肘部、肩胛等位置觸到幾處異常的硬挺和棱角——這是軍裝特有的縫線和補強，絕非普通農人的粗布短褂。

軍人，而且是剛下火線的軍人。這個判斷在陳默腦中瞬間成形。

“別動。”陳默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奇異地安撫了地上人瀕臨崩潰的神經。他迅速回身，從墻角的藥柜里準確地抽出一個陶罐，里面是他自己炮制的金創止血粉，三七和地榆混合的苦澀藥味瞬間彌散開來。他撕開傷者肋下被血浸透的破衣，指尖探入傷口邊緣，精確感知著創面的深度和走向。碎骨？沒有。臟器傷？萬幸，只差毫厘。他飛快地將藥粉厚厚敷上，扯下自己干凈的中衣下擺，撕成布條，以獨特的手法層層加壓捆扎。他動作行云流水，指尖每一次按壓都蘊含著柔和卻深透的力道，引導著傷者紊亂的氣息。傷者急促的喘息竟奇跡般地平緩了些許。

“水…”傷者干裂的嘴唇翕動。

陳默摸索到桌邊的陶壺，倒了半碗溫水，小心地托起傷者的頭，一點點喂下。就在他放下碗，準備再次檢查包扎是否穩固時，他的左手不經意間拂過傷者緊捂著的左胸口。

指尖下的觸感，絕非血肉的溫熱。那是一塊堅硬、冰冷、邊緣帶著粗糲棱角的硬物，約莫半個巴掌大小，被傷者的手死死按在胸前，仿佛比他的命還重要。陳默的動作微微一頓。

傷者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停頓，那只未受傷的手猛地抬起，用盡最后力氣死死抓住了陳默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仿佛要捏碎他的骨頭。陳默沒有掙脫，任由那冰冷顫抖的手指箍著自己。

“找…鐘…表…匠…”傷者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盡他殘存的生命力，“龍…龍骨崗…不能…丟…”他的呼吸陡然急促，如同破舊的風箱在狂拉。

“鐘表匠？”陳默追問，指尖卻在那塊硬物上輕輕滑動，感知著它的形狀和紋理。不規則的薄片，一面相對光滑，另一面卻有著凹凸起伏的刻痕…是某種刻紋？像是…一條盤繞的、極其簡略的…龍？

“老…鐘…”傷者的頭猛地一偏，抓住陳默手腕的力道驟然消失，手臂無力地垂落下去。最后一絲氣息，斷了。空氣里只剩下濃重的血腥、藥粉的苦澀和窗外終于落下的、噼啪作響的雨聲。

陳默維持著蹲姿，沉默得像一尊石像。只有指尖，還停留在傷者胸前那冰冷的硬物上。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屋頂的瓦片，如同千軍萬馬在頭頂奔騰。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幾聲狗吠，方向…似乎正朝著鎮子這邊。

危險在逼近。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震動。手指不再猶豫，迅速探入傷者懷里，觸碰到那被體溫和熱血微微焐熱的硬物邊緣，小心地將它抽了出來。入手沉重，帶著泥土的腥氣和血的黏膩。他雙手捧住，指腹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黑暗中細細摩挲著它的每一寸表面。

形狀大致呈長方形，一端略寬，一端收窄。材質…是某種致密的石頭，或者…玉？一面較為平整光滑，另一面則刻著繁復的線條。他的指尖沿著那些凹槽緩慢而堅定地移動，在腦海中勾勒出圖案：卷曲的云紋環繞著中央一個有力的、呈C形盤旋的軀體，頭部有簡單的眼睛和角狀凸起，尾部尖利上揚。一種古老而威嚴的意象透過指尖傳來。就在那“龍”形刻痕的尾部，他的指尖觸到了一處突兀的斷裂——一道深深的裂痕，幾乎將尾部崩斷。裂痕邊緣銳利，帶著一種暴力的新鮮感，絕不是久遠的損傷。

龍骨崗…這碎片，來自龍骨崗！傷者臨死前嘶吼的地名，與這“龍紋”碎片瞬間聯系在了一起。

“鐘表匠…老鐘…”陳默喃喃低語，將這塊沾著無名英烈熱血的神秘陶片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心臟。這不再是一塊簡單的石頭，它是某種巨大風暴的核心，是死者以命相托的囑托。外面的狗吠聲更近了，還夾雜著粗暴的呼喝和皮靴踏過泥水的雜亂聲響。

不能再留在這里！

陳默猛地起身，動作迅捷無聲。他迅速摸到墻角，抓起自己那根油光水滑、內里藏著一截精鋼芯的盲杖。他側耳傾聽片刻，外面的喧囂正朝著隔壁街巷而去。他果斷地拉開后窗，潮濕的風裹挾著雨絲撲面而來。他先將那塊帶血的陶片塞進貼身內袋，緊貼著心口的位置，然后翻身而出，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落在泥濘的后巷里。

他反手輕輕帶上窗，辨明方向，盲杖點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引導著他迅速遠離這片即將被風暴席卷之地。雨更大了，沖刷著街道上的痕跡，也沖刷著他指尖殘留的血氣。然而，那塊陶片上“龍”形的刻痕和那道猙獰的裂痕，卻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烙進了他的指尖，更烙進了他的命運深處。

指尖山河，在這一夜，染上了第一抹無法洗去的血色與沉重。他看不見前路，但他的耳朵捕捉著風雨中的每一絲異動，他的鼻子分辨著空氣中每一縷危險的氣息，他的指尖緊握著那塊冰冷的碎片，仿佛握住了這片破碎山河的一根嶙峋斷骨。

老鐘…鐘表匠…你在哪里？這龍骨崗，又藏著怎樣足以讓人以命相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