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殺機如同冰冷的毒蛇,無聲纏繞而來。折伯的警告還在耳邊,窩棚里已是一片死寂。陳默的耳朵緊貼潮濕的泥地,捕捉著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的木槳劃水聲——輕盈、規律、從四面八方緩緩收攏,如同死神編織的羅網。空氣里的水腥氣和淤泥味中,悄然混入一絲更陰冷的鐵銹味——那是潛水刀出鞘的氣息!
“抄家伙!下水!”老鐘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鐵砧般的決斷。他猛地拔出腰間的攮子(一種短而厚的匕首),因腿傷動作有些踉蹌。紅姑反手抽出插在腰帶上的兩根硬木鼓槌,這是她唱花鼓戲的吃飯家伙,此刻成了近身搏命的武器。瘸子張和其他隊員也紛紛抽出刺刀、短棍,甚至撿起窩棚里斷裂的粗蘆葦桿,將尖銳的斷口對準水面。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著幽暗的水面,身體因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
陳默沒有武器。他的“武器”是他的耳朵和鼻子。他退到窩棚最里側,靠近昏迷的唐糖,側耳凝神,如同一臺精密的地聽儀。他需要為水下搏殺的同伴預警,指出最致命的方向!
“嘩啦!”
左前方水面猛地破開!一個濕漉漉的黑影如同躍起的黑魚,手中的潛水刀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幽冷的寒芒,直刺向離水邊最近的一名隊員小腹!
“小心左前!”陳默的預警幾乎與破水聲同時響起!
那隊員本能地向后急閃,刀尖擦著衣襟劃過!旁邊瘸子張怒吼一聲,手中削尖的蘆葦桿狠狠捅向那黑影的脖頸!黑影反應極快,一縮頭,蘆葦桿只扎中肩頭,帶出一溜血花!黑影吃痛,怪叫一聲沉入水下,留下一圈渾濁的血水。
“右后!兩個!”陳默再次厲喝!
右后方的水面幾乎同時竄起兩道黑影,配合默契,一人揮刀橫掃紅姑下盤,另一人直刺老鐘受傷的大腿!紅姑嬌叱一聲,不退反進,身體如同靈蛇般扭動避開下盤的刀鋒,手中兩根硬木鼓槌帶著破風聲,狠狠砸向刺向老鐘那人的手腕!“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那人的腕骨應聲而碎,短刀脫手!老鐘強忍腿痛,攮子閃電般遞出,捅進另一人抬起的腋下!血水瞬間染紅了一片水面!
水戰慘烈而混亂。日軍潛水隊員水性精熟,裝備精良,借著水體的掩護神出鬼沒。而窩棚這邊,依靠陳默神乎其神的聽音辨位預警,依靠折伯對水路的熟悉(他如同水鬼般在淺水區游走,用魚叉精準地捅刺水下的敵人腳踝和腰眼),依靠隊員們以命相搏的血勇,勉強支撐。渾濁的水面不斷翻涌起血花和氣泡,慘叫聲、怒罵聲、刀鋒入肉的悶響、骨頭斷裂的脆響、身體砸入水中的撲通聲…交織成一片死亡的交響。
然而,人數的劣勢和環境的惡劣如同沉重的枷鎖。一名隊員被水下伸出的手拖倒,冰冷的刀鋒瞬間割開了他的喉嚨,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瘸子張為了掩護紅姑,肩膀被一刀貫穿,慘叫著倒入水中!窩棚能立足的土墩太小,眾人被逼得不斷退向水邊,活動空間越來越窄!更致命的是,陳默的耳朵捕捉到,遠處湖面上,隱隱傳來了熟悉的汽艇引擎轟鳴!龜田的援兵正在趕來!一旦被水面和水下的敵人徹底合圍,這里就是絕地!
絕望如同冰冷的湖水,漫過每個人的心頭。
就在這時,一聲壓抑的痛苦呻吟從陳默身后傳來。昏迷的唐糖,在劇烈的打斗聲和血腥氣的刺激下,竟然微微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渾濁而痛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窩棚角落里散落的、之前折伯刮骨療毒時丟棄的幾根森白的動物骨頭——那是水鳥的腿骨,被火燎過,堅硬而中空。
“骨頭…”唐糖的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氣音。他的視線艱難地移動,落在陳默摸索著、試圖用銀針為他緩解劇痛的、穩定的手指上。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穿過迷霧的閃電,擊中了唐糖混沌的意識。他猛地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住了陳默的手腕!
“陳…陳大夫…骨頭…”唐糖的聲音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耗盡全力,“鷹…鷹骨…笛…鬼子…狗…怕…”他急促地喘息著,眼神死死盯著那幾根鳥骨,又艱難地轉向窩棚外傳來犬吠的方向(陳默之前曾提過龜田軍犬的威脅),眼中迸發出最后一點急切的光芒。
骨頭…鷹骨笛…狗怕…
陳默渾身劇震!唐糖斷斷續續的話語,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深處塵封的閘門!他想起了幼時跟隨祖父學醫時,曾聽老人提過一嘴:深山獵戶會用一種特制的骨哨模仿猛禽鳴叫,驚散狼群!而祖父還曾感嘆,有些古方記載,特定頻率的尖銳聲響,能刺激犬類敏感的聽覺,令其狂躁失控甚至暫時失聰!只是那哨子的制作極其考究,需用特定猛禽的翼骨,且需精通音律與骨性之人方能制成…
眼前的危機容不得他猶豫!龜田的軍犬,是比潛水隊更可怕的追蹤者!一旦汽艇靠近,軍犬登岸,他們藏在這窩棚里,就是甕中之鱉!
“折伯!那幾根骨頭!快給我!”陳默猛地朝正在水邊搏殺的折伯喊道,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
折伯剛用魚叉捅翻一個水鬼,聞聲一愣,但看到陳默指向角落的鳥骨,沒有絲毫猶豫,一個翻滾避開水中刺來的匕首,抓起那幾根還帶著血污的粗壯水鳥腿骨扔了過來!
骨頭入手,冰涼、堅硬、中空。陳默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粗糙的骨面上飛速摩挲、感受著其天然的孔洞結構、管壁的厚薄、內部的腔體形狀。他的耳朵仿佛能“聽”見骨管內部細微的回響!他飛快地從隨身布包里摸出最小的銀針和一把用于切割草藥的小巧骨刀(這是他祖傳的工具,鋒利異常)。
“紅姑!鼓!節奏!快!最急促的!”陳默頭也不抬地吼道,同時用小骨刀極其精準地在其中一根最粗壯、骨質最密實的腿骨一端,刻下一個小小的吹孔!又在管壁上,以驚人的穩定和準度,鉆出三個間距極小的音孔!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指尖每一次落點都蘊含著對骨質紋理和共鳴原理的深刻理解!
紅姑雖不明所以,但對陳默有著絕對的信任!她立刻抓起隨身攜帶的那面單面小鼓,背靠著窩棚的蘆葦墻,雙手鼓槌如疾風驟雨般落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得如同戰場催命的鼓點,瞬間壓過了水面的廝殺聲,在狹小的窩棚里炸響!
這鼓聲如同號令!水下的敵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擾,攻勢微微一滯!窩棚里的隊員們也精神一振!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鼓點掩護下,陳默深吸一口氣,將嘴唇對準了那簡陋骨笛的吹孔,全身的精氣神都凝聚于一點!他并非隨意吹奏,而是根據記憶中祖父模糊的描述,結合此刻鼓點提供的節奏基準,以及對犬類聽覺極限的推測(他在老鐘鋪子里“聽”過那本繳獲的日軍軍犬訓練手冊翻頁聲!),調動起自己對聲音最本質的理解,將一股凝聚的氣流,以極其刁鉆的角度和頻率,送入骨笛!
“咻——嗚——!”
一道尖銳得幾乎要刺破耳膜、又帶著詭異螺旋顫音的哨聲,驟然撕裂了鼓點的轟鳴!這聲音完全不似人間所有,更像是某種遠古猛禽在瀕死時發出的、充滿穿透力和精神攻擊性的凄厲尖嘯!
哨聲響起的一剎那!
窩棚外,遠處湖面上正由汽艇拖曳著、準備靠近岸邊投入搜索的幾條兇猛狼犬,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頭顱!它們猛地發出一連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原本兇悍的眼神瞬間被極度的驚恐和混亂取代!幾條狼犬瘋狂地甩著頭,用爪子拼命抓撓自己的耳朵,在狹窄的甲板上橫沖直撞,互相撕咬!牽犬的日本士兵猝不及防,被發狂的軍犬拖倒在地,場面瞬間大亂!
“八嘎!怎么回事?!”汽艇上傳來龜田驚怒交加的咆哮。
水下的敵人同樣受到了影響!那超高頻的尖嘯雖然在水下衰減嚴重,但其獨特的穿透性頻率,依舊如同細針般刺入水中潛伏者的耳膜!幾個正欲發起偷襲的潛水隊員動作明顯一僵,露出痛苦的神色,攻勢再次受挫!
“就是現在!沖出去!往北!跟著信船的方向!”折伯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混亂時機,用魚叉指向幽暗的西北水面!他之前放出的那艘蘆葦信船,在夜風的推送下,正閃爍著微弱的、幾乎不可見的磷光(船體涂有夜光水藻汁液),如同一盞引魂燈,在茂密的蘆葦叢中若隱若現!
老鐘、紅姑等人精神大振!不再戀戰,背起傷員,互相攙扶著,撲通撲通跳入冰冷的水中,拼盡全力朝著那點微弱的磷光指引的方向,在迷宮般的蘆葦蕩里亡命奔逃!陳默收起骨笛,背上虛弱的唐糖,在紅姑的牽引下緊隨其后。
身后,水面上汽艇的燈光亂晃,龜田的咆哮和軍犬失控的狂吠混亂一片。水下的追兵似乎也被那詭異的骨哨震懾,追擊的勢頭明顯慢了下來。
冰冷的湖水浸透全身,傷口在鹽分刺激下劇痛鉆心。但求生的意志壓倒了一切。他們如同受傷的魚群,在黑暗的水道中奮力穿行,追逐著前方那一點微弱的、由古老匠藝點亮的希望之光。
骨笛驚犬,絕境逢生!這截源于水鳥殘骸、誕生于血火絕境的簡陋骨笛,第一次吹響,便撕開了死神布下的羅網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