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百丐傳烽
- 聽風者:骨刻山河
- 闊嘴巨笑
- 3273字
- 2025-07-29 16:41:25
晨霧如亡靈未散的嘆息,纏繞在亂葬崗嶙峋的亂石間。陳默背靠冰冷的窯壁,指尖捻著半截枯草,耳廓卻如繃緊的弓弦,竭力捕捉著風中的訊息。一夜奔逃,白芷與雄黃的辛辣仍頑固地盤踞在鼻腔,卻再也嗅不到一絲屬于唐糖的麥芽糖甜香——這個沉默的糖匠,如同被黑夜徹底吞噬,生死未卜。
“方圓二十里,狗沒停過叫。”紅姑的聲音裹著晨露的寒氣閃進窯洞,她剛完成外圍偵察,“龜田瘋了,所有出鎮要道都設了雙崗,巡邏隊像梳篦子,連亂墳堆都翻了三遍!”她喘了口氣,將一塊冰冷、沾著露水的硬物塞進陳默手里,“老柴頭拼死遞出來的,崗上的‘土’。”
是土。陳默的指尖深陷進這團潮濕的泥土中。不同于尋常田土的綿軟,這土質異常粗糲,混雜著大量細小的碎石顆粒,帶著一種被反復碾壓、翻攪后的板結感。更刺鼻的是其中濃烈的柴油味、硝石殘留的酸澀,還有一種…陌生的、化學藥水的刺鼻氣息!這絕非自然土壤,而是被鉆機反復蹂躪、又被某種化學藥劑污染過的龍骨崗核心土樣!
“森川的藥水…”陳默的眉頭緊鎖。他想起那夜崗子上飄來的特殊溶劑味。龜田果然徹底撕破了臉,連森川那套“科學考古”的遮羞布都不要了,直接用上了強腐蝕性的藥劑加速分解土層!這每一把土里,都浸著華夏先祖遺存的泣血。
“狗漢奸也沒閑著!”紅姑的聲音淬著冰,“偽鎮長王扒皮今早敲鑼傳話,說龜田要在崗頂立碑,明日午時三刻,逼四鄉八村的百姓去‘觀禮朝拜’!說是要證明什么‘東亞同源,萬世共榮’的鬼話!”
窯洞里的空氣瞬間凝固。立碑?在祖先遺骸被暴力掘開的瘡痍之上,立下篡改歷史的“豐碑”?這比炸山更毒!是要從根子上刨斷這片土地的記憶與認同!
老鐘一拳砸在潮濕的土壁上,震得窯頂簌簌落灰:“好狠的誅心計!他想讓我們的子孫,跪在強盜立的碑前認賊作父!”憤怒像巖漿在他眼中奔涌,卻又被冰冷的現實壓住,“可眼下…我們連崗子邊都摸不近!硬闖是送死!”
絕望如同沉重的石磨,碾壓著每個人的神經。龜田這一手,毒辣地掐準了他們的命脈——封鎖隔絕,輿論造勢,釜底抽薪。
“硬的不行,就用‘風’。”陳默忽然開口,空洞的“目光”投向窯外灰白的天光,“讓風把消息送進去,也讓風把里面的‘聲’帶出來。”
“風?”紅姑不解。
“老柴頭的‘風’。”陳默的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丐幫的《蓮花落》,就是刮過崗子的風。”他想起了老柴頭塞給他的竹管,那乞丐們賴以驅狗、聯絡的獨特草藥氣息,也想起了第二章鐘表鋪脫險時,丐幫用唱詞傳遞預警的驚險一幕。
老鐘眼中精光一閃:“你是說…用《蓮花落》當烽火臺?”
“對!”陳默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龜田能封路,封不住要飯的嘴!讓丐幫的兄弟圍著崗子唱,把‘立碑’的時間、鬼子的盤算,用暗語編進唱詞,唱給被逼干活的民夫聽!更要唱給…可能還被關著的森川聽!”他想起了那個視考古為信仰的日本學者,此人若知龜田要用化學藥劑毀掉地層證據、強立偽碑,會如何反應?
“聲東擊西,亂其心志!”老鐘猛地領悟,“紅姑,你腳程快,立刻去找老柴頭!告訴他…”
計劃在急促的低語中飛速成型。改編唱詞,約定暗號,選定傳唱路徑…每一個細節都關乎成敗,更關乎那些衣衫襤褸的盲丐的性命。
正午的日頭毒辣地炙烤著大地。龍骨崗四周,日軍的崗哨如同釘子般楔在每一條小路、每一處高坡。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巡邏隊皮靴踏地的悶響帶著壓抑的死亡節奏。
突然,一陣嘶啞蒼涼的調子,如同倔強的野草,從崗子南面的小道上頑強地鉆了出來:
“哎——!七月里來熱難當喲…閻王發帖催命忙啊(暗指午時三刻立碑)…”
一個衣衫襤褸、雙目翻白的老丐,拄著打狗棍,敲著豁口的破碗,顫巍巍地唱著,朝著崗子方向踉蹌而行。
“八嘎!滾開!”哨卡前的日軍士兵厭惡地呵斥,槍托作勢要砸。
“老總…行行好…”老丐惶恐地縮著脖子,渾濁的“目光”茫然四顧,唱詞卻未停,“…催命的帖子…壓在…龍骨梁(崗)哇…”他佝僂著背,巧妙地避開了哨卡,沿著鐵絲網外的荒溝繼續挪動,唱詞斷斷續續飄向崗上。
仿佛是一個信號。
東面,又一個盲丐敲著竹板,沙啞的調子隨風而起:
“…地龍翻身…梁要斷(指炸山毀跡)…祖宗墳頭…立…立了別人的碑(暗指偽碑)呀!”
西面,北面…越來越多的《蓮花落》聲,如同星星之火,在死寂的封鎖線外此起彼伏地燃起!這些聲音蒼老、跑調、甚至含混不清,卻頑強地穿透燥熱的空氣,飄向崗子上那些正被刺刀逼著埋設炸藥、搬運石碑基座的民夫耳中!
“三更梆子…三更響(午時三刻)…孤魂野鬼…繞崗西(暗指爆破點危險)…”
“…金絲雀兒…金絲雀…哭斷了翅膀…困鐵籠(暗指森川被囚)!”
民夫們麻木的眼神里,漸漸有了細微的波動。他們低頭鏟土,手指卻在顫抖;他們搬運石料,腳步卻愈發沉重。這些浸透了血淚的暗語,像無形的針,扎進他們心里。偽軍的呵罵和皮鞭聲更響了,卻壓不住那四面八方飄來的、如泣如訴的唱詞。
陳默伏在崗子西面一里外一片茂密的荊棘叢中,如同與大地融為一體。他的耳朵就是最精密的接收器,過濾掉風聲、蟲鳴、日軍的呵斥,全力捕捉著崗頂傳來的每一絲異響。
民夫沉重的喘息、鐵鍬撞擊石頭的悶響、偽軍不耐煩的催促…這些是背景。他在等待那個關鍵的“變奏”。
突然!
崗頂偏北方向,傳來一陣異常的騷動!不再是偽軍的呵斥,而是日語激烈的爭吵聲,聲音尖銳,充滿學者的憤怒!
“バカ野郎!(混蛋!)你們在干什么?!這些溶劑會徹底毀掉地層序列!這是犯罪!徹底的犯罪!”是森川!他竟然被放出來了?或者說,是強行闖了出來?
“森川博士!少佐命令!使用催化劑加速作業!請退后!”士兵生硬的阻攔。
“加速?看看你們潑的是什么!強酸!這是毀滅!不是考古!龜田少佐在哪里?我要見他!立刻!碑文?那碑文是學術的恥辱!”森川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帶著一種信仰崩塌的絕望,“你們不是要證據嗎?這樣毀掉一切,還能找到什么證據?謊話!全是謊話!”
爭吵聲迅速升級,伴隨著推搡和器皿被打翻的碎裂聲!整個崗頂的注意力,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內訌吸引。日軍的口令聲、偽軍的跑動聲、民夫趁機停下手中活計的細微騷動…交織成一片混亂的旋渦。
“打起來了!森川和當兵的干起來了!”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激動的聲音從陳默側后方的草叢傳來,是負責瞭望的紅姑,“好家伙!那戴眼鏡的鬼子瘋了似的搶當兵手里的藥桶!”
成了!《蓮花落》的“風”,終于把火星吹進了敵人內部最脆弱的裂縫!陳默的心跳加速,但更嚴峻的任務就在眼前——趁亂“聽”清龜田真正的爆破點!丐幫唱詞里的“崗西”只是大致方位,精準的位置,需要他此刻從這片混亂中剝離出來。
他屏住呼吸,將臉緊緊貼在地面上。固體傳聲比空氣更清晰、更精準。崗頂的爭吵、跑動、呵斥…這些喧囂被他的意識層層過濾。他追尋的是另一種聲音——沉重金屬物(炸藥箱)密集落地時特有的悶響?鉆探桿在特定巖層反復勘測時發出的獨特摩擦頻率?或者…工兵用日語低聲確認坐標的交談?
時間在高度緊張的聆聽中流逝。汗水沿著陳默的額角滑落,滴進干燥的泥土。森川的怒吼和士兵的推搡仍在繼續,如同最好的掩護。
突然!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規律的“鐺…鐺…鐺…”聲,如同金屬小錘敲擊巖石的脆響,從崗頂西側偏南的方位,透過大地,清晰地傳入陳默緊貼地面的耳中!這聲音的節奏、力度,絕非自然形成!緊接著,是幾聲日語短促的低語,發音類似“…kiban…”(基盤/基點)!
陳默的腦海如同閃電劃過!唐糖的“糖衣地圖”上,曾用凸起的“豆子”標記日軍火力點——而此刻這金屬敲擊的聲響模式,竟與唐糖傳遞情報時的某種特殊節奏暗合!難道…唐糖還活著?并且正用他獨有的方式,在敵人心臟里送出致命的情報?
“西側偏南…三百步…”陳默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荊棘與山崗,死死鎖定了聲音的源頭,“地下有空洞回聲…是古墓!龜田要把主爆點設在古墓穹頂!用墓室結構放大爆破威力,徹底炸平核心區!”
他一把抓住身旁紅姑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快!告訴老鐘!爆破點不在崗西表面,在崗西古墓穹頂!明日‘驚雷’…就在那里炸響!”
風更急了,卷著盲丐們不屈的《蓮花落》碎片,卷著森川絕望的怒吼,也卷著那微弱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金屬敲擊密碼,掠過千瘡百孔的山崗。陳默攥緊了拳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這無形的烽火,已點燃。決戰的氣息,濃得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