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自《商君書·戰法》“王者之兵，勝而不驕，敗而不怨“

貞觀十年的重陽節，終南山漫山遍野的茱萸紅得像燃著的火。十四歲的李玄昭站在茅屋后的山崖上，望著山腳下蜿蜒的官道。秋風掀起他洗得發白的粗布道袍，露出腰間別著的那柄木劍——這是他用終南山的桃木親手削的，劍鞘上刻著“知行合一“四個字，是先生去年臨別時題的。

“阿弟，先生托人帶的書信到了。“李朱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穿著一身素色襦裙，裙擺沾了些草屑，手里捧著個牛皮紙信封，邊角被山路的濕氣浸得有些發潮。這幾年她出落得愈發清麗，只是眉宇間總帶著股淡淡的疏離，那是常年隱居養成的沉靜，也是對俗世規則的無聲抗拒。

玄昭接過信，指尖觸到紙上凹凸的字跡，心里微微一暖。老道士去年被召往長安太清宮任職，臨行前說：“終南雖好，終非避世之所。你二人的道，不在山林在人間。“如今看來，先生怕是在長安察覺到了什么。

展開信紙，先生蒼勁的筆跡躍然紙上：“長安米價三月三漲，戶部尚書趙德言奏請加征秋稅三成，陛下已準。城西貧民窟暴動，被羽林軍鎮壓，死者逾百。駙馬爺在朝堂力諫，反被誣'結黨營私'，罰俸一年。“

玄昭的手猛地攥緊，信紙被揉出深深的褶皺。他想起十年前那個凍死在西市的賣炭翁，想起七年前被衙役拖走的張老三，想起那些在史書中連名字都留不下的亡魂。加征三成秋稅，意味著多少農戶要賣兒鬻女，多少家庭要家破人亡？

“父親沒事吧？“朱明的聲音帶著擔憂。她雖與家人聚少離多，卻深知父親性情剛直，在朝堂上必然處處受制。

“先生說父親只是罰俸，“玄昭強壓下心頭的怒火，“但趙德言敢如此猖獗，背后定有更大的勢力。“他看向長安的方向，目光銳利如鷹，“這幾年天災不斷，南澇北旱，官府不僅不加安撫，反而變本加厲，再這樣下去......“

“會出亂子。“朱明接過話頭，她指尖捻著片茱萸葉，葉片被捏得滲出汁液，“上個月山下王大娘說，她那去洛陽當佃戶的兒子，因為交不起租子，被地主打斷了腿，如今還躺在破廟里等死。“

正說著，山路上傳來腳步聲。一個背著藥簍的少年氣喘吁吁地跑上來，他是山下藥鋪掌柜的兒子，名叫狗剩，這幾年常幫玄昭姐弟傳遞消息。“玄昭哥，朱明姐，“狗剩抹著汗，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這是我爹偷偷留的糧種，今年新收的，比去年的飽滿。“

玄昭打開紙包，里面是些顆粒飽滿的谷子，還帶著泥土的氣息。“你家也不寬裕，怎么能......“

“我爹說，你種的地，長出的糧食會分給大家吃。“狗剩咧著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他還說，長安來的官老爺又在催繳鹽鐵稅了，現在連山里的鐵鍋都要登記，說是怕百姓私造兵器。“

朱明的心沉了沉。鹽鐵官營本是為了充盈國庫，如今卻成了官吏盤剝的工具。她想起醫書上說“鐵器為農之本“，連鐵鍋都要管制，百姓還怎么活命？

“狗剩，你知道長安城里的貴族一頓飯要花多少錢嗎？“玄昭突然問。

狗剩搖搖頭：“聽說能抵我們家一年的嚼用？“

“是十年。“玄昭的聲音很冷，“我父親說，去年宰相家一場壽宴，就用了三百只雞，五十頭豬，喝掉的酒夠裝滿十口大缸。而城西的貧民窟，平均每天都有三個孩子餓死。“

狗剩的嘴張成了O形，半天說不出話。他只知道城里的人過得好，卻不知道好到這種地步。

送走狗剩后，姐弟倆坐在山崖上沉默了很久。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道倔強的孤松。玄昭突然拔出木劍，在崖壁上用力刻下：“民為水，君為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朱明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阿弟，你想做什么？“

“我想讓天下人都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玄昭的聲音斬釘截鐵，木劍在巖石上劃出火星，“我想讓那些官吏不敢再肆意欺壓百姓，想讓女子也能讀書識字，想讓史書上寫的不再是謊言。“

“很難。“朱明走到他身邊，“先生說，自古改朝換代，血流成河。你看這終南山的樹，每年冬天都要凍死一片，能活下來的，都是最堅韌的。“

“我知道難。“玄昭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姐姐，“但總要有人去做。就像我們種的地，今年播下種子，明年才能收獲。哪怕只多救一個人，也是值得的。“

那日后，玄昭開始系統地研習兵法。他把先生留下的《孫子兵法》《吳子》等兵書翻得卷了邊，在茅屋里用石子推演陣法，常常徹夜不眠。朱明則將多年來收集的藥方整理成冊，又根據山民的經驗，增補了許多治外傷、防瘟疫的土辦法。她知道，若真有亂世來臨，醫術比兵法更能救命。

深秋的一日，管家帶著兩個侍衛突然到訪。他臉色凝重地將一封密信交給玄昭：“小公子，長安出事了。駙馬爺彈劾趙德言貪墨，反被趙黨誣陷'私通藩王'，陛下雖未降罪，但已將駙馬爺禁足府中。長公主派人送信，讓您和郡主即刻下山回府。“

玄昭的心猛地一沉。父親被禁足，意味著朝堂局勢已兇險到極點。他拆開信，母親的字跡潦草而急促，里面提到“京畿衛已換統領，趙黨勢力漸大“，還隱晦地說“終南恐非久居之地，速歸“。

“回長安？“朱明的聲音帶著不安。她習慣了終南的清靜，一想到長安的規矩束縛，想到那些“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誡，就渾身不自在。

“不能回。“玄昭將信湊到火塘邊點燃，看著紙灰在風中飄散，“母親是怕我們受牽連，但這正是風口浪尖，回去只會成為趙黨的靶子。而且......“他看向窗外的山林，“這里的百姓，更需要我們。“

管家急得直跺腳：“小公子三思！駙馬爺和公主也是為了您好！長安有羽林軍護衛，終南雖偏，卻......“

“卻更接近人間。“玄昭打斷他，“你回去告訴父親母親，我在終南甚好。若長安真有不測，這里或許能成為一處安身之所。“他頓了頓，補充道，“多帶些藥材和糧食回來，就說是我和阿姐要用。“

管家知道玄昭的性子，一旦決定的事很難更改，只得無奈應下。臨走前，他偷偷塞給朱明一個小盒子：“郡主，這是公主讓奴婢給您的，說是防身用。“打開一看，是枚小巧的銀簪，簪頭暗藏機關，能彈出三寸長的利刃。

朱明握著銀簪，指尖微微顫抖。她知道，這不僅僅是防身的武器，更是母親無聲的擔憂——在這吃人的世道，連金枝玉葉都需要利刃自保。

那年冬天來得格外早。第一場雪落下時，玄昭正在給山民們講授農書。破廟里擠滿了人，有獵戶、佃戶、貨郎，甚至還有幾個偷偷跑來的丫鬟仆役。他們圍坐在火堆旁，聽玄昭講如何改良農具，如何儲存糧食，如何應對天災。

“小公子，您說的這些道理，官府怎么從不教我們？“一個老農夫顫聲問，他手里握著玄昭送的木犁，犁柄已經被摩挲得發亮。

“因為他們怕你們懂得太多。“玄昭的目光掃過眾人凍裂的雙手，“懂得多了，就知道自己受了多少苦；知道自己受了多少苦，就會想反抗。“

朱明正在給一個發燒的孩童喂藥，聞言動作頓了頓。她看著孩童干裂的嘴唇，看著孩子母親感激又惶恐的眼神，突然明白了玄昭的意思。知識不僅能改變命運，更能喚醒人心。

夜深人靜時，姐弟倆坐在油燈下。玄昭在寫一篇關于“民本“的文章，筆尖在粗糙的紙上流淌，字字句句都帶著對百姓的悲憫和對時局的憂慮。朱明則在整理藥方，她在每一頁的空白處都畫上簡單的圖示，讓不識字的山民也能看懂。

“阿姐，你說史書會怎么寫我們？“玄昭突然抬頭。

朱明想了想：“若我們失敗了，定會被寫成'蠱惑民心的妖人'；若我們成功了，或許會被捧為'救世的圣賢'。“

“可真相只有一個。“玄昭放下筆，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我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史書的評價，而是為了讓這些在寒風中掙扎的人，能多活一天，能活得像個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掩埋。但茅屋里的油燈依舊亮著，像一粒頑強的火種，在無邊的黑暗中閃爍。貞觀十年的冬天，史書上記載著“朝廷整頓吏治，四海安定“，卻沒人知道，在終南山的深處，一場改變天下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而那對生于祥瑞的龍鳳雙子，早已褪去了年少的懵懂，在人間的疾苦中，磨礪出了鋒芒初露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