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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曼谷陷井

微型U盤冰冷地貼在大腿內側皮膚上,金屬外殼和汗水黏合,像一枚待爆的引信。泰航班機下降的氣壓鼓噪著耳膜,李哲卻只聽到心臟撞擊胸腔的悶響。舷窗外,綿延的都市燈火在暮色里沸騰閃爍,如同被倒入熱鍋的熔金。曼谷。妹妹宛宛手機里那張被加密鎖住的照片最終指向這里——拍攝日期旁醒目的標記:宋干節(Songkran)。

艙門打開,一股濃郁得令人窒息的香料味、汗味、花香和某種發酵的酒精甜膩洶涌而入。廊橋擠滿了剛從潑水戰場撤退下來的外國游客,衣服濕透緊貼身體,裸露的皮膚上糊滿五彩斑斕的滑石粉,尖叫聲和疲憊的嬉笑聲混合成巨大的音浪。李哲被裹挾在人流中沖下廊橋,如同卷入一場濕熱迷醉的泥石流。落地玻璃映出他的臉:蒼白,緊繃,在周遭一片張牙舞爪的狂歡節笑臉中顯得格格不入,像一塊格格不入、正在被慢慢溶蝕的冰。

剛接通的手機里傳來新馬警官低沉的聲音:“……泰國移民局那邊打過招呼了,會有個熟悉華社的警官協助你……叫陳Sir。小心點……曼谷宋干節表面是水和笑容……深處藏的是刀。”

“明白。”李哲的聲音壓得很低,在震耳欲聾的機場抵達廳背景里幾乎聽不見。通話結束。他攥著行李的手緊得指節發白。U盤里那張照片在腦中再次刺亮:模糊的背景是紅燈區的俗艷光斑邊緣,一條狹窄骯臟的小巷,一個霓虹殘缺的牌子隱約可見半個“龍”字的繁體筆畫。拍攝日期:去年宋干節。妹妹宛宛在人群的縫隙間捕捉了什么危險?她在何處按下的快門?

推開機場出口沉重的玻璃門,真正的熱帶地獄迎面撲來。

素萬那普機場外,夜未央,狂歡正熾。

一桶冰水從毫無征兆的方向潑來,李哲整個人如墜冰窟。冰冷刺骨的水瞬間打透襯衫,激得他渾身肌肉猛地一縮,牙關打顫。第二桶混著五彩滑石粉的水緊隨而至,劈頭蓋臉!他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灌滿了水,鼻腔喉嚨被辛辣的粉末嗆得窒息。迷蒙中只見花花綠綠的人影在蒸騰著熱氣的濕漉街道上狂奔、尖叫、互相潑射水槍。巨大的音響車震動著緩緩碾過,車上濃妝艷抹的歌手用嘶吼的泰語電音轟炸著每一個角落,鼓點狂野地錘擊著耳膜與心臟。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花香(浸在冰塊里的白花)、烤肉焦油、廉價香水、汗水和潑灑酒液的混合氣味,像一張巨大粘膩的網。

冷與熱在體內激烈絞殺。濕透的身體被高溫空氣裹挾,冷水的寒意瞬間被熾熱蒸發,汗水立刻又從每一個毛孔里涌出,和臉上的滑石粉混合成骯臟的泥漿,順著下巴滴落。剛清醒的意識再次被拖入這混亂感官的泥沼。

無數水槍對準他,巨大的水氣球在身邊炸開,水和滑石粉如同爆炸的煙霧將他籠罩。四面八方都是扭曲的笑臉、瘋狂的涂鴉、水花與粉末織成的炫目迷墻。有人趁機把冰冷的粉色糊狀物抹上他的臉頰(據說是某種祝福的混合香粉),笑聲尖銳。

在這絕對混亂的核心,一種巨大的孤獨和迷失感如同冰冷的水蛇,死死纏住李哲的心臟。他要找的人,在萬丈紅塵的沸騰喧囂里沉底。宛宛,你去年站在這里舉著相機時,鏡頭對準的難道也是這瞬間的笑臉?還是在這笑臉之下的……另一張臉孔?他抹開眼睛里的臟水粉末混合物,在扭曲的水幕和震耳的音樂中艱難搜尋指示牌,試圖辨明方向。出租車通道在狂歡人群中被沖得七零八落。

混亂持續了十幾分鐘,直到幾個維持秩序的警察揮著短棍擠開人群。李哲才像被海浪沖上沙灘的溺水者,終于拖著濕透沉重的身體擠上一輛冷氣強勁但彌漫著魚露味的計程車。濕透的身體在冰冷空調下急劇抖顫,皮膚上的香粉濕漉漉黏膩惡心。他看著車窗外光影斑斕、如同巨大舞池般沸騰的考山路街區,濕冷的后槽牙咬在一起。這座城市的狂歡,既是面具,又是溶劑,足以溶解任何個體的存在痕跡。

曼谷城市警察總局的接待室冷得像停尸間。刺眼的熒光燈管發出嗡嗡的低鳴,空氣里是消毒水和文件油墨的冷硬氣息。這與門外那個蒸騰著欲望與噪音的熔爐世界僅隔著一堵墻,卻判若云泥。墻壁上貼滿禁毒宣傳海報,穿著威嚴軍綠色制服的警察面無表情地來回走動,目光銳利。冷氣開得極低。

門開了。

一個身影走進來。沒有預料中的警察制服。

李哲抬起頭。對方中等身材,偏瘦,穿著一條極其醒目的靛藍色蠟染棉布筒裙(紗籠),寬大的褲腿垂過腳踝,只露出腳下一雙穿得發舊、看起來有些不合腳的深棕色牛皮涼鞋。上衣是件洗得發薄的米色亞麻襯衫,最上面兩顆紐扣隨意敞著。他臉龐瘦削,眼窩略深,鬢角已有零星灰白,看人時目光沉靜,帶著一種常年混跡于底層煙火氣和權力灰色地帶才能淬煉出的洞察與倦意。一手提著個廉價的折疊布面文件袋,一手卻無意識地捻動著一串顏色溫潤的棕黑色菩提佛珠。

“李哲先生?”男人開口,聲音不高,語速不快,略帶沙啞但清晰異常——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帶一點點北方尾韻,“我是陳卓文。外面太熱鬧,先坐。”他沒伸出手,徑直在對面塑料椅上坐下,紗籠堆疊在腳踝邊,姿態有種奇異的不協調感——既不是公職人員的端肅,又并非平民的隨意,更像一種精心設計的、介于某種角色間的模糊地帶。他將文件袋隨意放在地上。

陳Sir的目光在李哲尚帶著水漬和粉印的臉上、以及還在滴水的褲腳上掃過,無波無瀾。“U盤里的照片帶來了?”他單刀直入。

李哲從貼身防潮袋里取出打印出來的照片。照片背面仍帶著他試圖破譯U盤密碼留下的潦草筆記。推給陳Sir。

陳Sir拿起照片,沒有立刻看正面畫面,反而先仔細端詳著背面的筆跡痕跡(那是李哲嘗試復制宛宛U盤密碼結構時留下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嘴角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了然。他這才慢條斯理地翻過來,目光精準地落在照片背景那條幽暗的小巷,手指在照片右下角那片霓虹殘光邊緣某個極其模糊的暗紅色招牌上點了點:“‘龍焰’……以前叫這名兒,現在換了個招牌。靠河邊那一片的老場子了。”他的手指精準地停在照片背景巷口那個殘缺霓虹的“龍”字下方。

接著,手指向上移了移,落在畫面邊緣、小巷入口處一個幾乎完全隱沒在黑暗陰影里的人形輪廓上,極其模糊,如同像素噪點構成的一片污跡,只能勉強判斷出是個穿著深色短袖T恤的短發男人側影。如果不是陳Sir指出,李哲甚至沒注意到這個幽靈般的存在。妹妹宛宛在按下快門的一瞬,這個人也正在巷口凝視著她!

心臟驟停!

陳Sir抬眼看了看李哲驟然繃緊的臉,繼續不緊不慢地說,像在閑話家常,卻字字帶著冰冷的重量:“那個地方……‘龍焰’或者現在叫什么花花草草吧……”他捻動佛珠的動作稍微快了一點,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表面就是些夜總會酒吧,燈紅酒綠,靠河的位置偏點,但不算太亂,”他用手指點了點照片上那個污跡似的背影,“問題是場子后面……那條河,看著是湄南河支脈,水運方便。那地方,往來的……不光是酒瓶子。”

他放下照片,身體微微前傾。空氣中消毒水的氣味被一絲若有若無的木質汗味沖淡。那雙沉淀了太多復雜的眼睛,像鏡面一樣鎖定了李哲。

“東南亞這一片,關系千頭萬緒,像老樹的根纏在一塊石頭底。”他語速放得很慢,普通話字正腔圓,字字如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做生意的華商……大老板也好,小蝦米也罷,幾代人下來,關系網鋪得跟經脈似的,表面一團和氣,互幫互助是規矩。什么人情、鄉誼、道義都套在一起,叫外人分不清真假。”他捻動佛珠的指尖停頓下來。“但這些面子上漂亮好看的‘善意’,背后都掛著一百種說辭。一百種‘情非得已’,一百種‘借船過河’……”他頓了頓,目光穿透空氣,仿佛在陳述某種宇宙定律,“其中哪一樣摻了沙子,或者哪一樣謊說得連自己都信了,都夠一個尋親的外地人沉落水底,再撈不起來。”他的話語收尾干凈利落,如同匕首歸鞘。

沉落水底!

檳城那盞沉入污濁海水的詭異水燈、那道如血的裂痕,在瞬間猛烈灼燒李哲的視覺神經!“善意謊言”?這個形容像帶著污垢的冰冷魚鉤,直直扎入腦中漩渦的中心,勾連著妹妹那張定格在尋找真相路上的照片,和她那支帶著憤怒墨跡寫下“偽證”的筆。

“龍焰……”李哲喉嚨干得發痛,指尖冰冷,“……我妹妹……”

“走吧,”陳Sir打斷他,沒有任何寬慰。他站起身,筒裙垂褶晃動著。布面文件袋拎在手里,那串菩提子佛珠套回手腕。“燈紅酒綠,人多臉雜,最容易消失點什么東西。去看看那地方現在‘長’成什么樣了,才知道你要找的東西還在不在水底沉渣里。”他拉開厚重的接待室門。

外面狂歡的噪音爆炸般涌了進來,瞬間將他們吞沒。霓虹的彩光潑灑在陳Sir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和紗籠的靛藍融為一體。

帕蓬(Patpong)的邊緣地帶。

陳Sir的舊款皮卡車在車河人流里艱難地穿行。考山路的狂潮漸行漸遠,喧囂變換了成色。路燈在濕熱中暈開光暈,空氣里黏膩的花香被一種混合著劣質香水、油煙、陳舊酒精和某種排泄物悶熱腐敗的氣息取代。道路開始狹窄顛簸。路兩旁閃爍著俗艷霓虹的酒吧招牌鱗次櫛比,“Go-Go Bar”、“Massage”、“Girls Girls Girls”——赤裸裸的欲望寫在每一個炫目的光色里。成群的游客(大多醉眼朦朧)、街頭徘徊拉客的眼神渾濁的精瘦男人、穿著暴露的女郎在燈光下慵懶或招搖……構成一個巨大迷離的感官角斗場。

皮卡車擠過人流,拐進一條幽暗的、相對冷清的輔街。路面污水在輪胎碾壓下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陳Sir熄了火,沒有立刻下車。他靠在椅背上,捻動著手腕上的佛珠,目光投向車窗外幾十米外一個巷口深處。那巷子漆黑一片,像巨獸張開的喉嚨,唯有巷口上方一盞半壞的霓虹燈在茍延殘喘地閃爍。燈管殘缺斷裂,只能勉強拼湊出一個斷裂扭曲的“火”字。空氣中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混合肉類腐爛的奇怪氣味。

“那就是老‘龍焰’原來的口子。現在名字沒了,‘龍’字只留下半個頭。”陳Sir的聲音在車廂里異常清晰,如同手術刀在無影燈下的刮擦,“里面沒剩幾家了,場子都移走或者黃了。”他指向前方巷口更深更暗處一個嶄新得多的大型霓虹招牌。那牌子巨大,亮得刺眼,用的是狂放不羈的繁體中文書法體,如同燃燒的烈焰:

“龍行會”

一種異域中國風的奢華。璀璨燈火勾勒出巨大的門面,明顯新裝修過。門口停著幾輛黑色的SUV或保姆車,穿著西服制服的保安在陰影下巡邏,身材高大挺拔,耳孔塞著聯絡耳麥。與周圍街區破敗暗沉的背景形成暴發戶式的突兀,像一幅斑駁舊紙上的金漆涂鴉。

陳Sir沒有下車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車廂里只有引擎熄火后的余熱和佛珠輕微的摩擦聲。他手腕上那串棕黑的菩提子在窗外霓虹燈的反射映照下,流溢著幽深的、仿佛凝固了血塊與時間碎屑般的暗啞光澤,每一顆都像一枚凝視人間的冰冷瞳孔。

巷口那片黑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嶄新的“龍行會”招牌如同一頭棲息在深淵邊緣的巨獸,在狂歡之城濕熱的腐臭味里無聲地吐納著名為“善意謊言”的黑色氣息。它巨大的光影倒影在巷口骯臟的積水上,扭曲成一條蠢動的、帶著鱗片的暗紅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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