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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佛牌低語

曼谷的夜晚像一張浸透了油污和欲望的舊棉布。皮卡車在陳Sir手中靈巧地穿梭于霓虹與黑影構成的迷宮里,最終停在湄南河西岸一片被巨大喧囂聲浪包裹的區(qū)域——唐人街耀華力路(Yaowarat Road)。車門推開,一股爆炸般的聲波和氣浪猛地將李哲掀了個趔趄。

夜市的煙火氣在此刻達到了頂點,如同熬制了一整天的濃湯被轟然傾倒在人世間。滿街血紅色的霓虹燈牌如同巨大的動脈,狂亂地噴射著“燕窩”“魚翅”“金鋪”“跌打館”的繁體中文字樣,在夜霧中暈染開一片迷幻的光暈。街道幾乎無法通行,人潮洶涌澎湃,汗?jié)竦募绨蛳嗷ツΣ僚鲎病?諝庹吵淼萌缤瑹釒У恼訚桑浪拦∶恳淮缙つw。無數種氣味在高溫中發(fā)酵、爆炸、融合:烤乳豬焦脆的油脂香、榴蓮霸道甜膩的腐熟氣息、辛辣刺激的泰式冬陰功酸味、不知名草藥鋪散發(fā)的苦澀與辛香、廉價的合成香水、汗水的咸酸、劣質焚香的煙霧、魚露的腥咸……種種味道分子相互碰撞、湮滅、又生出新的異化體,沖擊著感官的閾值。

聲音的狂潮更是無孔不入。刺耳的電喇叭在潮州話夾雜泰語的叫賣中輪回轟炸:“平賣平賣!靚燕窩平到冇朋友!”鑼鼓镲鈸在臨時搭建的戲臺邊敲出亢奮的節(jié)奏,臺上穿著反光布料戲服的身影在咿咿呀呀的粵劇唱腔中晃動。游客的怪叫和笑聲、三輪車刺耳的鈴鐺聲、烤架上肉串油脂滴落濺起的滋滋聲響、流動燒烤攤販“唰唰”翻炒鐵板的金屬銳音……所有聲音交織成一張物理性的音波巨網,將人的耳膜死死按住、揉搓、反復撕扯。

燥熱!無處不在、無法擺脫的燥熱!空氣本身仿佛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都像吞進一口滾燙的沙礫。汗水爭先恐后地從每一個毛孔里涌出,瞬間就被空氣蒸騰掉,皮膚很快又蒙上一層新的油膩水膜,將夜市蒸騰上來的油煙塵埃牢牢黏住。李哲感覺自己像一塊被丟進巨大熔爐里炙烤的海綿,正在被迅速地榨干水分,吸飽油膩,融化成粘稠混沌的一灘爛泥。大腦在聲波和濁氣中缺氧般突突作痛。

他努力維持平衡,在幾乎失控的人流中艱難穿行,像一條缺氧的魚逆流搏擊混濁的潮水。目光銳利地掃過兩旁臨時搭起或倚墻而立的無數攤販。

永安記古董店那潮汕老人模糊的警告在腦際閃現(xiàn):“水燈流過的地方……”檳城海港那盞沉入黑暗的奇詭水燈在眼前晃動……而現(xiàn)在,他要找的,是另一個在同樣“熱鬧”背景下被妹妹相機捕捉過的隱秘角落——照片里那個淹沒在夜市邊緣、招牌污損的“黃記古物修復”小攤。

根據照片的角度和那模糊招牌頂燈的形狀,他艱難地在喧囂的縫隙中辨認。耀華力路主干道的人潮和燈光實在太過兇猛,幾乎吞噬了一切邊緣。他不得不沿著支巷深入,如同剝開洋蔥的外皮去尋找核心。終于,在主街喧囂聲浪相對減弱的泰興巷口深處,一家沒有霓虹、僅靠一盞老舊鎢絲燈泡發(fā)光的窄小攤位映入眼簾。

燈泡罩子被油污和灰塵包裹著,光線昏黃無力,如同瀕死者的呼吸。燈泡下面掛著一個邊緣殘破的手寫木牌,牌子上依稀能辨出幾個模糊不清、用墨跡濃烈的中國毛筆寫的字符:“黃記……舊物……還魂”,“魂”字下面還畫著一個極其潦草、帶著邪性弧度的古怪符文。攤位上堆滿了蒙塵的、難以定義其年代和價值的“舊物”:缺口的瓷碗、發(fā)黑的銅錢串、面目模糊的木雕小像、不知真?zhèn)蔚耐噬菬焿亍⑦€有幾卷舊畫軸和被蟲蛀了的線裝書。

攤主蜷在燈影下的小竹椅里,幾乎與攤位后的黑暗融為一體。昏黃的燈光只勉強照亮了他膝蓋以下的部分:一條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褲,腳上一雙磨得發(fā)白的硬塑膠拖鞋。他的上半身大部分隱在暗處,只能看見骨節(jié)粗大、膚色黝黑的手放在膝蓋上,像兩截飽經風霜的硬木。整個攤位彌漫著一股舊書紙被霉菌蛀蝕的味道、塵土味和某種干草藥混合成的奇特陳舊氣息。光線太暗,根本看不清面目。

李哲站在攤位前,沉重的呼吸在喧囂的縫隙里都清晰可聞。汗珠沿著鬢角滑下,滴落在沾滿油污和灰塵的舊案板上。他拿出那張打印好的手機照片——妹妹宛宛拍下的背景,將帶有模糊攤位招牌的照片一角展示給對方。

“老板,這個人,拍過你這里。女的,大概這么高,扎馬尾。”李哲用中文說著,聲音在夜市背景音中幾乎被吞沒。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示意馬尾辮。

竹椅動了。攤主慢慢地從陰影里前傾,大半張臉終于暴露在昏黃的燈泡光暈下。

這是一張異常沉靜的臉。皮膚黝黑,皺紋深刻,像是被反復雕刻過的粗糲石板,融合了明顯的華人和泰族特征。顴骨較高,眼窩微深,嘴唇很薄。但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瞳孔的顏色有點淺,近乎棕黃,如同陳年的琥珀。眼神既不是攤販常見的卑微熱切,也不是深藏不露的狡黠。那是一種徹底的枯寂,深得像潭水,沒有任何波瀾,倒映著攤位上的灰塵和攤位前李哲焦急扭曲的臉,卻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注視著他靈魂深處翻滾的不安和恐懼。

攤主沒有立刻看照片,那枯寂的目光先是落在李哲臉上,又緩緩向下,掃過他汗?jié)竦囊r衫、攥著照片的微抖的手指,最后才定格在照片上。整個動作過程異常緩慢。

沉默在喧鬧的邊緣持續(xù)了幾秒。李哲能聽到自己喉嚨里血液奔流的聲音,汗?jié)竦氖终茙缀跻撜掌R故械穆曇舴路鸨粺o形的屏障阻隔在外,只剩下燈泡上蚊蠅撲撞燈罩的細微聲響和兩人之間沉重的無形壓力。

那雙枯寂的眼睛終于抬了起來,琥珀色的瞳孔在昏黃燈光下收縮了一下,顯得更深。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著粗糲的樹皮,是一種奇異、不規(guī)則的腔調——以潮州話的底子為主,音調卻詭異地平緩拖沓,詞匯間糅雜著幾個清晰但口音濃重的泰國官話(泰語)名詞:“古物…還魂…這小姐(泰語發(fā)音:náng-sǎao)…來過。好有心(用心)。問那個裂開的佛牌…問哪里可以修。”他語速慢得如同瀕死的喘息,吐字不清,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

李哲全身的神經瞬間繃緊!佛牌!妹妹的執(zhí)念果然在此!

“她說要修?她去哪兒修了?!你還知道什么?!”李哲幾乎要撲上那狹窄的攤板,聲音帶著嘶吼前的破碎感,汗水從額頭滾落,刺得眼睛生疼。

黃記攤主那枯寂的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淵卻未激起點滴水花便悄然無蹤。他沒有回答李哲的問題。反而,異常緩慢地低下頭。那雙粗糙、布滿歲月刻痕和污漬的手,動作極其平穩(wěn)地挪開了攤臺上幾件蒙塵的錫器和瓷杯碎片。那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儀式感,仿佛在整理祭品。接著,他枯瘦的手臂伸向攤位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那里堆著幾卷破敗的畫軸,似乎還有一個更小的、不起眼的木疙瘩隱藏在陰影里。

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片刻后,拖出了一個東西。灰塵簌簌落下。

那是一個深褐色的小木匣。

匣子不大,約莫一手掌長,半掌寬。做工非常簡陋,就是用幾塊薄木片粗糙地釘合在一起,木料本身的紋理清晰可見,沒有任何雕飾。匣面覆蓋著陳年累月的油污、灰塵和難以辨認的霉斑。唯有一條長而扭曲、如同掙扎蚯蚓般的裂縫從蓋板邊緣斜斜劃下,幾乎貫穿半個匣面,留下一個丑陋的疤痕。木匣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陳腐氣息——朽木、塵土、以及某種若有若無、令人微微暈眩的劣質松香味?混雜在夜市的重重氣味中,卻依然頑固地鉆入鼻腔。

攤主將那丑陋的木匣輕輕放在攤臺昏黃燈影下,布滿污垢的桌面。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他將匣子正面推向李哲的方向。那雙深邃枯寂、琥珀色的眼睛抬起,像蒙塵的玻璃珠,毫無情緒地穿透燈影和蒸騰的汗氣,再次落在李哲臉上。

“這個…小姐…náng-sǎao…留下的。”沙啞的聲音像生銹的鋸子在拉扯,“她說…‘放在有緣人看得見的地方’…里面…有答案(答案)。”最后兩個中文字發(fā)音古怪,像某種硬生生的翻譯。他的雙手慢慢收回,交疊放在自己微曲的膝蓋上,恢復了蜷縮在竹椅里的姿勢。眼睛再次半闔上,身體緩緩向后重新隱沒在燈泡無法企及的黑暗深處。他不再看李哲,也仿佛不再看這攤前發(fā)生的一切。仿佛他的任務完成,一個信息已傳送完畢,剩下的與他無關。

李哲的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牽引著太陽穴的血管突突跳痛。汗水沿著脊椎下滑,帶來一陣冰涼的癢意。空氣中彌漫的陳腐氣味和喧囂似乎短暫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只躺在油膩桌板上的丑陋木匣,以及攤主那句如同詛咒般在腦中回響的——“有答案”。

妹妹在這里留下過東西?是給誰?給可能追查到這里的人?給……他?這匣子裝著什么?檳城海港那盞水燈底下閃現(xiàn)的、如同裂痕般的血印再次猛烈灼燒他的視覺神經。

他伸出手,指尖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發(fā)顫,懸停在那個丑陋的長裂縫上方。木匣的表面冰冷粗糙,污垢的顆粒感無比清晰。一股強烈的、混合著腐朽與神秘松香的陳年氣味沖擊著鼻腔神經,幾乎令人作嘔卻又詭異得無法擺脫。他猶豫了幾秒,指尖沿著那道扭曲的裂痕緩緩劃過,最終落在木匣邊緣粗糙的卡榫處。

四周夜市的喧囂如同隔著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

指甲用力摳進卡榫粗糙的邊緣縫隙,向內壓,向上抬。

嘎吱——

一聲極其刺耳的摩擦聲,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朽木擠壓變形聲在昏黃的燈影下響起!陳舊干燥的卡榫結構在暴力破壞下發(fā)出短促而痛苦的呻吟!李哲全身的肌肉都在這一瞬間繃緊。

一股濃烈的、被歲月封存發(fā)酵的腐敗氣味,裹挾著濃烈的、帶著霉變的松脂香氣,如同塵封地窖開啟的瞬間般猛烈地沖了出來!

他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急速收縮。

匣子里沒有想象中沉重物件。里面鋪著一層發(fā)黑發(fā)硬的暗紅色絨布襯底,邊緣已經被蟲蛀蝕出細密的網紋痕跡。

襯底上躺著的,是兩件東西:

一疊折疊起來的、泛黃發(fā)脆的票據,紙張邊緣粗糙,呈現(xiàn)出嚴重的蛀蝕痕跡,像是被無數細小生命啃噬過一般。在昏黃的鎢絲燈下,票據上墨跡的字跡模糊得如同鬼畫符,只能勉強辨識出幾個扭曲、仿佛浸透了油污汗?jié)n的潦草字母和數字組合。還有一串模糊的、幾乎連成一團的泰文字符,像是地名。

而在票據之上,緊緊被壓在匣子底部襯布上的,是另外一件東西!

半塊佛牌!

只有半邊!像是被極其暴烈的火焰撕裂后殘缺!

那半邊佛牌呈現(xiàn)一種焦黑、炭化的恐怖質感!斷口處木炭一般參差嶙峋的裂紋如同魔鬼啃噬留下的齒印,焦糊的氣味正是從這猙獰的斷口彌散出來,混在濃烈的陳腐松香里,形成一種令人神經抽搐的怪味!而殘存那半塊的材質,依稀可以辨認,竟是一種近似骨質或某種致密礦物的灰黃啞光基底!這半邊殘缺的基底上,依舊能夠依稀辨認出那些復雜詭異、如同藤蔓與蟲蛇扭曲纏繞而成的浮雕紋路!部分紋路依舊留存著被熏黑的油膩質感和焦糊氣味。

李哲的呼吸在瞬間停滯!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鐵爪攥緊!

裂紋!紋路!

這殘破猙獰、焦黑如同地獄造物的半邊佛牌……其上殘留的部分紋路,竟與他追索的、妹妹書桌上壓著日記的那枚完整佛牌上神秘扭曲的紋路……局部地、驚人地重合!

宛如一枚完整的、來自未知恐怖源頭的信物,在某種暴烈毀滅中被活生生撕裂成了兩半!一半隨著妹妹消失無蹤,另一半則裹挾著燃燒的地獄氣息,被塞進了眼前這腐臭的木匣里!

這被燒灼的半面佛牌,和票據一起,正靜靜地躺在這陳舊木匣的血色絨布之上。襯布被匣底陰影遮蓋的部分邊緣,赫然洇染著一圈暗沉的、鐵銹般的污跡!在昏黃的燈光下幾乎無法看清,卻如同凝固的血痂,散發(fā)著死寂的惡意。

李哲的手指停留在冰冷的匣沿,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成冰。檳城海港深處那盞詭譎水燈如血的裂痕、永安記老人含糊的“引路”、馬六甲發(fā)現(xiàn)“偽證”史書的憤怒、曼谷紅燈區(qū)邊緣“善意謊言”的危險陰影……所有的碎片,都在此刻,被這只散發(fā)著腐朽松香氣味的丑陋木匣,被匣子里這半面如同來自地獄的焦黑佛牌,猛烈地拉扯到一起,擰成一股冰冷刺骨、彌漫著未燃盡怨念的恐怖繩結!

答案?

他感到牙關無法控制地微微打顫。這匣子里躺著的,真的是他苦苦追索的“答案”嗎?還是……來自深淵更深處的詛咒召喚?那幾張幾乎無法辨識的、被蛀蝕模糊的泛黃票據,又指向哪里?清邁以北?那連綿無盡的、被瘴氣籠罩的熱帶雨林腹地?

夜市的喧囂猛地灌回耳中,震耳欲聾。那焦黑的半邊佛牌在昏黃燈下,如同一只殘缺的魔眼,幽幽地反射著周圍紅色霓虹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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