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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馬六甲迷墻

馬六甲州政府歷史博物館外的石階滾燙,正午的日頭毫不留情地砸在頭頂。李哲灌下今天第三瓶冰水,塑料瓶在掌心捏得嘎吱作響,水珠和冷汗混在一起。胃里空得發慌,卻塞不進東西。檳城那盞沉入污濁海水的詭譎水燈底端,那道血痕般的紅印子,仍在神經末梢灼燒。

“馬來亞大學華文學會活動……10月15日……”妹妹宛宛那本舊日記的電子截圖在手機屏上幽幽地亮著。日期旁邊畫了個小房子的圖案和幾個倉促得有些變形的中文字——“根莖?根基?”字跡被蹭得模糊一片。馬六甲,這座交織著太多層歷史的港口古城,她的追索在這里拐了個彎,留下模糊的足跡指向了知識分子的象牙塔——馬來亞大學。

校園的綠蔭擋不住正午的燥熱。古老的榕樹垂下糾纏的氣根,像凝固的簾幕。水泥路面蒸騰起虛晃的熱浪。空氣里漂浮著割草后青澀的草汁氣味,混著東南亞無處不在的、某種甜膩花香的底調。建筑群融合了殖民時代遺留的英式紅磚風格與后期現代主義的冰冷棱角,像不同時間的斷層生硬拼接在一起。海報欄貼著各種社團招新信息,泰米爾文、阿拉伯文、爪威文和英文、中文混雜在一起,喧囂又陌生。

李哲對照著手機里的信息截圖,終于找到了隱藏在學生活動中心側翼、一塊半舊木牌子上寫著“華文學會”的辦公室。門沒關嚴,留了一道縫,里面隱約傳出手指在筆記本電腦鍵盤上急促敲擊的噼啪聲。推門進去的剎那,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灰塵、食物外賣油漬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失落感。

辦公室不大,靠墻的鐵柜里塞滿了卷宗袋和文件夾,紙張邊緣卷曲發黃。一張長條會議桌鋪滿了校刊樣稿、傳單半成品。一個穿著干凈熨燙的寶藍色馬來風格襯衫(Baju Melayu)的年輕男子正俯身對著筆記本屏幕,黑框眼鏡下眉頭緊鎖,手指在觸控板上煩躁地滑著。聽見動靜,他抬起頭,露出一張融合了華人輪廓但眉宇間又帶有馬來族群柔和線條的面孔——典型的馬國華裔第三代。他的眼神里滿是顯而易見的被打擾的不耐煩。

“Ah,yes?”他的語速很快,帶著新馬華人獨特的Singlish腔調,以英文為基底,摻著一點模糊的中文聲調,像隔著一層膜,“Can I help you?”他顯然在忙著處理眼前的校刊排版。

“不好意思打擾,”李哲穩住呼吸,盡量讓自己的普通話清晰,放慢語速,“我找林友杰先生?”

“That's me.”男子語氣依然很趕,“What for? I'm really busy with the publication deadline.”他目光在李哲焦灼疲憊的臉上停留了一秒,又立刻回到屏幕上,手指懸在刪除鍵上方猶豫著。

“我妹妹,李宛。大概兩個月前,她應該參加過你們學會的一次活動?可能提到了……一些古物研究?”李哲拿出手機,調出宛宛的照片。畫面里是妹妹在新加坡植物園陽光下抱著書本大笑的樣子,虎牙俏皮地露出來,眼睛里是對整個世界都充滿好奇的光。

林友杰看到照片的瞬間,臉上的不耐如同遇見強風的煙霧,驟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混雜著警惕、意外、甚至是躲避的情緒。他取下眼鏡,用襯衫衣角擦了擦鏡片,這個動作慢了很多,像在刻意延緩時間。再次戴上眼鏡后,他那份公事公辦的效率感似乎弱了下去,語氣變得有些遲緩,中文詞匯開始吃力地往外蹦,夾雜著大量英文詞匯,像是在兩種語言之間搖搖擺擺地尋找支點:“Oh… Lee Wan… I remember her. She’s… she’s verypassionate. Enthusiastic about Malaysian Chinese history… and that… you know…thing.”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揮了揮,像驅趕一只看不見的飛蟲,眼神快速瞟向堆滿雜物的鐵柜,又迅速收回。

“‘Thing’?”李哲抓住這個詞,心臟被無形的絲線提起。妹妹宛宛接觸過的、帶有神秘色彩的“事物”,目前似乎都與那枚詭異的裂痕佛牌緊密關聯。“什么‘thing’?她有提到具體的東西嗎?”他向前一步,手指幾乎要碰到桌面。桌上放著一個印著冰咖啡水漬的紙杯。

林友杰像是被他的追問刺了一下,身體向后微微傾斜,靠在椅背上,手指局促地交叉。“It’s not specificthing lah! Justgeneral discussions…”他努力組織著語言,眼神閃爍,中文更加破碎,“那次論壇活動(forum),關于…傳統傳承?她…very vocal…爭論得很激動…”他似乎終于找到了中文表達的點,“她質疑,‘考試沒有根基(context)算什么傳承?’…對!就是這個!她講……考試out of context,學的東西死了。”他的敘述斷斷續續,摻雜著英文術語,中文發音帶著明顯的本地華人口音,某些音節含糊不清。

“失去語境(context)的文化考試是否有效?”宛宛在學會活動中那聲尖銳的質疑,仿佛穿透了時空。爭論?和誰爭論?為了那個“東西”?李哲感到一陣眩暈。他妹妹對文化的研究,竟已深入到質疑根本傳承方式的激烈程度?

李哲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鎖死林友杰,每個字都帶著力度:“林先生,她和誰爭論?當時都有誰在場?那場論壇的主題是什么?”

林友杰徹底回避了他的視線,盯著電腦屏幕上一個校刊標題的字體,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桌邊一張校刊廢稿的卷角。他的中文幾乎被放棄了,重新換回以英文為主的表達,語速加快,帶著一種急于結束話題的迫切:“Look, I cannot recallexactly lah. It was many weeks ago.Many people talking, loud… Some agree, some disagree. Then she…她就一直翻著個小本子寫寫畫畫,后來forum結束很快走了。That's all I know.(我就知道這么多)”他甚至沒再用中文重復最后這句強調。那表情仿佛在說:我能說的就這些,再多就是窺探別人隱私了。他端起那個印著冰咖啡漬的紙杯,假裝喝水,杯底碰到桌面發出一個不太穩的輕響。

辦公室里只剩下筆記本電腦風扇低沉的嗡鳴和空調換氣的嘶嘶聲。李哲胸口堵得像被混凝土澆灌。一種強烈無比的直覺在沖擊著神經——眼前這個人,絕不僅僅像他表現的這樣“記不清”!他在刻意切割記憶,回避著宛宛留下的更深層次的線索,仿佛那是個觸不得的火星子!這閃爍其詞的刻意隱瞞背后,一定緊咬著妹妹失蹤的某根致命線索!

“那個小本子……”李哲深吸一口氣,視線銳利如刀,“她寫畫的那個本子,是不是一本舊的皮面筆記本?”他緊盯著林友杰臉上的每一絲肌肉的細微抽動。

林友杰放下杯子的動作有一剎那極不易察覺的凝滯,眼神再次飛快地朝靠墻的鐵柜瞟了一眼,極其隱晦,旋即移開,恢復鎮定:“I don’t know what notebook you mean, man.我這里還有很多校刊稿件要處理……”他低頭作勢去翻桌上的紙堆,徹底切斷了對話的意愿。

空氣凝固成無形的冰墻,阻隔了信息,只剩下沉默的對峙。李哲明白,繼續糾纏在這里,除了浪費時間和撩撥對方更深的警惕,得不到一個字了。挫敗感燒灼著他的胃,他只能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但就在他轉身之際,目光掃過那面靠墻的鐵柜——就是林友杰剛剛兩次、都極其短暫瞟向的那個方向。其中一個柜子的下半部分,門沒有完全關死,露著一條窄窄的縫隙,里面黑黢黢的。

心念電轉。

腳步移向門口,李哲狀似隨意地問:“不好意思,請問洗手間在走廊哪邊?”

林友杰頭也沒抬,手指了指門外右側的方向,聲音帶著解脫:“Outside, turn right.”

“Thanks.”李哲拉開門,目光再次快速掠過那道窄縫。他帶上門,腳步聲在走廊響起,確實走向了右手邊的洗手間方向。走廊安靜。

洗手臺冰涼的水潑在臉上,刺醒了幾分混亂的神志。鏡子里的自己眼白布滿血絲,胡子拉碴。他拿出煙盒,點燃一支,深吸一口,尼古丁的辛辣沉入肺腑。耳朵卻在捕捉辦公室方向的動靜——門開了。林友杰探出頭,左右張望了一下,走廊空無一人。他縮了回去,輕輕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大概是去忙他的排版了。

機會!李哲掐滅煙,動作輕捷無聲地閃回辦公室門口。門果然虛掩著。他側身進去,迅速反手帶上門,隔絕了走廊。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林友杰背對著門口,全神貫注地趴在電腦屏幕上調整校刊排版,絲毫沒有察覺。空調的低頻噪音掩蓋了一切細微動作。

李哲兩步跨到那個鐵柜前。靠近了,能聞到柜門縫隙里透出的陳舊紙張氣息混著鐵皮的味道。他蹲下身,幾乎是屏住呼吸,將指尖小心翼翼地探進那條窄窄的縫隙。冰冷堅硬的柜壁觸感,然后是指尖蹭到粗糙的紙張、滑膩的塑膠文件夾……突然!在縫隙最深的、緊貼柜體內部的右下角,指尖觸碰到了一個極其微小、極其堅硬光滑的凸起!

心臟猛地被提到嗓子眼。

他用指尖最敏感的指腹,試探性地輕輕往里抵、然后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勾……那個東西似乎有點松,并沒有固定在底部!

硬物摩擦過柜底的鐵皮和沾著灰塵的紙張表面,發出一絲幾不可聞的、如同蠶啃桑葉般窸窣的微響。李哲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下意識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死死鎖定著林友杰伏案工作的背影。那人依然全神貫注,對身后這致命的聲響一無所知。

指尖感受到了那堅硬小東西粗糙的表面,再努力一點點……出來了!

捏在指尖的,是一枚比指甲蓋還小一點的黑色塑料長方體——一個微型U盤!黑色的塑膠外殼,邊緣鋒利冰冷。入手輕若無物,卻沉甸甸地壓在心尖上。

沒時間細看,他一把攥緊U盤,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徑直走向門口。心跳聲在他自己耳膜里隆隆作響,蓋過了空調的低噪。他甚至沒再看林友杰一眼,拉開房門,徑直走了出去,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留下一個空洞的辦公室和一扇緩緩合攏的門。

離開學生活動中心,如同逃離一場無聲的圍獵。李哲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疾走,緊繃的神經無法松弛。那個黑色小方塊像一枚發燙的炭塊,硌在他的掌心汗里。圖書館,對!宛宛日記里提過她喜歡這里的資料。那里人少,安靜,也許……能找到一點支撐?

馬大圖書館厚重的玻璃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和暑氣。冷氣開得十足,空氣里彌漫著紙漿、油墨和歲月塵埃的氣息,冰冷干燥。巨大的空間里,只有排風扇輕微的嗡鳴和偶爾紙張翻動的沙響。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將陽光過濾成柔和的光束,安靜地灑在棕黃色的木地板上。一排排高聳的書架像沉默的巨大迷宮,投下深邃綿長的陰影。零星有幾個學生伏在巨大的方桌上看書,埋首于筆記之間,如同沉浸在知識海洋中的浮標。

李哲像一個在驚濤駭浪中暫時爬上礁石的幸存者,迫切地需要一點喘息的空間,需要一點能給他暗示妹妹曾經存在、曾在這里汲取智慧的痕跡。他走過一排排散發著古老信息氣息的書架,目光隨意地掃過那些在冷氣中沉默的書籍。

腳步在一個靠窗的閱讀位旁邊滯住了。

一張臨窗的長桌。桌上沒什么雜物,只有一本厚厚的書攤開著。陽光剛好斜斜地照在那攤開的書頁上,映著上面清晰的墨印和圖畫。一個裝得半滿的、印著某奶茶店logo的帆布包隨意地搭在旁邊的椅背上——那個藍白色的條紋圖案,李哲一眼就認了出來,是宛宛在新加坡最喜歡光顧的一家奶茶店!她的習慣,喜歡把新書和筆記本塞在這種大容量帆布袋里帶走!

心臟驟然收緊!

李哲幾步上前,幾乎撞到桌子。帆布包孤零零地搭在那里,摸上去,里面是空的,只有一點紙張的棱角感。書桌中間那本攤開的大部頭書籍,厚重,硬殼精裝。封面標題:《星馬史綱:從英殖民到國家建構(英文版)》。

風從上方隱蔽的高窗灌進來,帶著圖書館獨有的陰涼干燥氣息,輕柔地拂過書頁。那一頁恰好是關于英殖民晚期馬來亞聯邦政策的章節,滿版密集的英文鉛字和黑白照片插頁。

李哲的目光死死釘在書頁左側邊緣的空白處。

那里有幾道潦草的鉛筆痕跡。

不是工整的筆記,更像是一種極度焦慮或思索時無意識的劃痕。筆尖在紙質堅韌的書頁邊緣用力壓過,留下深刻的印記,線條因力道不均而歪斜、中斷。它們勾連著,圍繞著一張插圖的角落。

那張插圖展現的是兩組持槍人物在熱帶叢林邊緣地帶對峙的老照片。一組穿著破舊,背景是叢林;另一組裝備稍好,背景是簡易的木結構哨站。下方配的簡短圖片說明文字是:“1949年,英國殖民政府軍清繳馬來亞共產黨(Communist Party of Malaya)武裝游擊隊據點”。

鉛筆的焦慮劃痕就壓在這張照片的側邊空白處,狠狠地框住了照片下方圖片說明中那串加粗的英文名稱縮寫“CPM”!

更讓李哲瞳孔急劇收縮的是,在那幾個深深的鉛筆劃痕旁邊,貼著書頁邊緣的空隙里,被人用更加急促的筆觸、寫下了兩個中文小字,用的是黑色的細簽字筆:

偽證??

兩個字力透紙背,筆鋒幾乎要刺穿書頁!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憤怒和質疑!

李哲的頭皮瞬間炸開!他猛地回頭,圖書館的安靜空間依舊如墓穴般沉靜,遠處閱讀的學生姿態安然,排風扇低沉地嗡鳴。

他記得!無比清晰地記得!僅僅幾天前,他在新加坡國家圖書館查閱資料時,看到過幾乎同樣題材的照片集——同樣的人物站位,同樣的時間地點說明!唯一的不同是,新加坡那本書里,同樣的英文縮寫下面,赫然標注的是:

“反殖民民族解放陣線(Anti-Colonialist Liberation Front - ACLF)”

兩個截然不同的定義!來自同一個歷史時刻的,在不同國度的歷史書寫中被賦予了完全對立的身份色彩!

宛宛在憤怒!她在這冰冷寂靜的圖書館里,獨自翻看這本印著“CPM(馬共)匪幫”標題的史書時,發現了這個無聲的陷阱!她感受到了歷史被人為涂抹、篡改的巨大撕裂感!她在那道鉛筆劃痕旁邊,憤而寫下了那冰冷的質問——偽證?

這是她精神危機的時刻嗎?因為發現了歷史的謊言?因為觸碰了不該觸碰的東西?偽證……是泛指?還是……另有所指?是指那個隱藏起來的小U盤里的內容?這個無聲的指控,難道也和那個帶裂痕的佛牌,和那盞沉在檳城黑暗海水里的水燈……和一切的危險相連?

圖書館巨大的空間像一個無聲的穹頂。陽光斜照在那兩個幾乎將書頁刺破的中文黑字“偽證”上,每一個頓挫的筆畫都像一個無聲的尖叫。涼意從攥著U盤的指尖蔓延,瞬間凍透了四肢百骸。李哲猛地將那本厚重的史書合上,硬質封面發出“啪”的一聲悶響,在絕對安靜的圖書館里顯得無比突兀。遠處一個伏案的學生抬起頭,疑惑地朝這邊看了一眼。

巨大的荒謬感和寒意將他吞沒。

宛宛當時查到的偽證是什么?她憤怒質疑的究竟是什么?她寫在書邊的冰冷質問,最終引向的又是什么?他低頭,死死盯著掌心里那枚染著他汗水的微型U盤——這個需要鑰匙才能窺探其中秘密的信息孤島,此刻冰冷得像一顆黑色心臟。它會告訴他妹妹消失的真相,還是……帶來比那盞沉在檳城海港深處的血色水燈更恐怖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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