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念的童年,是爬滿老樹虬枝的頑皮印記。父母忙于名利場的觥籌交錯,陪伴她的常是家政阿姨。那時,她最愛藏匿枝椏間,看樹下焦急的呼喚成為一場場樂此不疲的捉迷藏。
命運的轉折,始于那個尋常又狼狽的傍晚。
餓得前胸貼后背的魏念,以為家中貴客已散,頂著一頭睡亂的蓬松卷發,光著腳丫,像只嗅到魚腥的小貓,循著誘人的紅燒排骨香就沖進了餐廳。柔軟的地毯吸走了腳步聲,也讓她一頭撞進了滿室陌生的視線里。
“這臭丫頭!在家里野慣了,哪有點女孩兒樣!”魏父扶額,語氣是佯裝的惱,眼底卻是藏不住的寵溺。他看著女兒瞬間僵住、小臉漲紅的窘態,嘴角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
魏母還未來得及圓場,魏念已像顆小炮彈般沖到了桌邊,恨不得直接上手。
尷尬地環顧四周,目光猝不及防地撞進一雙略帶嘲弄的眼眸里。
他隱在女客身后,一身清爽的藍白運動裝,襯得脖頸修長。醒目的紅色頭戴式耳機隨意掛在頸間,衛衣領口微敞,露出被陽光偏愛過的小麥色肌膚,鎖骨處一道未曬勻的淺痕格外分明——那是戶外運動留下的勛章。那眼神,像羽毛輕輕掃過,卻讓魏念瞬間無地自容,腳趾都蜷縮起來。
“念念,這是賀叔叔,劉阿姨。”魏母牽過女兒冰涼的手。魏父的大手隨即覆上她亂糟糟的頭頂,帶著安撫的暖意輕輕揉了揉。
魏念憑著骨子里那點“厚顏無恥”的勁兒,強裝鎮定地乖巧問好。
劉阿姨笑著拉出身后的少年:“念念,這是阿姨的兒子,你的筠野哥哥。”
“你好啊,念念。”賀筠野的聲音清朗,帶著世家子弟無可挑剔的教養,主動招呼這個初次見面就“不太友好”的妹妹。他脊背挺直如松,圓潤明亮的眼睛彎起,露出精致的小虎牙,笑容干凈得如同山澗清泉。
魏念卻像受驚的小鹿,倏地縮回母親身后,只留下一聲細若蚊蚋的:“哥哥好。”
大人們的笑聲在餐桌上回蕩,敘著舊情。賀父與魏父是大學時代的鐵桿兄弟,賽場上的搭檔,失聯多年后意外重逢,自是唏噓不已。
時光荏苒。魏念升入高中,迅速成為校園風云榜上不可撼動的名字。每次大考放榜,高一組的榜首“魏念”與高三組的魁首“賀筠野”,如同兩顆遙相輝映的星辰,從未隕落。
因考上市重點高中,魏家郊區別墅離校太遠,魏念便借住在賀家。從此,上學放學,兩人形影不離。賀家父母更是千叮萬囑賀筠野:“照顧好念念。”
然而,平靜的湖面下,暗流悄然涌動。
“賀筠野!你為什么躲著我?”魏念的聲音帶著委屈和不解。高一總是比高三早下課,她習慣性地提前跑到高三教室門口,像只等待歸巢的小鳥。可最近幾次,賀筠野總是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掠過,仿佛她只是空氣。教室里男生們曖昧的起哄聲(“喲,賀哥的小女友又來啦!”)和刺耳的大笑,讓他的腳步更快,頭也不回,徒留魏念茫然地站在原地,然后小跑著追趕。
“哥哥!”她拔高聲音,帶著慣用的、總能讓他心軟的撒嬌腔調。
這一次,回應她的只有沉默和更快的步伐。賀筠野本就腿長步疾,魏念在后面追得氣喘吁吁,漸漸力不從心。連日來的委屈和此刻的難堪瞬間點燃了怒火,她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摸出那副堅硬的耳機殼,想也沒想就用力擲了出去!
“啪!”一聲悶響,不偏不倚,正砸中賀筠野的后腦。
賀筠野身形一頓,后腦的鈍痛讓他倒抽一口冷氣,也仿佛瞬間澆熄了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他彎腰拾起耳機殼,轉過身,面色沉凝如水,一步步走回魏念面前。
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兩人。
暮色中,魏念穿著米白吊帶裙,外罩的淡藍襯衫隨意系在腰際,袖口卷起,勾勒出少女纖細玲瓏的曲線。賀筠野的目光掃過她,最終定格在她膝蓋以下——一道刺目的青紫淤痕蜿蜒,腳踝處裹著的紗布正洇出新鮮的血跡,紅得刺眼。
魏念來找他之前摔了一跤,自己草草處理了傷口。這點小傷對她而言本不值一提。可剛才的追逐,顯然撕裂了剛剛凝結的痂。她忍著痛,倔強地迎上他的視線,眼神里有委屈,更有不服輸的執拗。
賀筠野眸色深沉,所有未宣之于口的情緒最終只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他默然從書包里翻出碘伏和創可貼,牽起她的手,不發一言地將她帶到路邊的臺階坐下。
他單膝點地,小心翼翼地揭開那被血浸透的紗布。
“嘶——”魏念沒忍住痛呼出聲。
賀筠野動作一滯,抬眼觀察她的表情,隨即脫下她的鞋子,將那只受傷的腳輕輕擱在自己屈起的膝蓋上。他垂著頭,專注得近乎虔誠。掰開碘伏棉簽,動作輕柔得像怕碰碎珍寶,一點點擦拭著傷口邊緣的血污,再撕開創可貼,穩穩地覆上那片脆弱。
這場景太過熟悉。從小到大,魏念磕磕碰碰的傷口,總是由他這樣接手處理。魏念曾戲謔地想:這個哥哥,還挺“實用”。
處理完畢,賀筠野背起魏念,步履沉穩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魏念將臉頰貼上他溫熱的頸側,帶著一絲討好和歉意,輕輕蹭了蹭剛才被她砸到的地方,像只做錯事后努力撒嬌的小貓。“疼不疼?”她聲音軟糯,帶著感冒未愈的鼻音,身上裹著他的外套,汲取著殘留的體溫。
“誰讓你下手那么重。”賀筠野偏頭躲開,語氣帶著刻意的冷淡。然而,少女身上那淡淡的、獨特的馨香,早已在經年累月中悄無聲息地浸透了他的呼吸,他躲避的,不過是十七歲少年胸腔里那無人知曉、如擂鼓般瘋狂悸動的秘密。
“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魏念本就因一天的倒霉和委屈煩躁不已,此刻他的冷淡更如火上澆油。誰稀罕他背?誰要看他的臉色?想到許久未見的父母,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憤怒席卷了她。
她開始用力掙扎,手臂撐開距離,雙腿在他背上不安分地亂踢亂蹬。
“放開我!”
賀筠野覺得自己快要被這不知好歹的小祖宗逼瘋了。他猛地收緊手臂,鐵鉗般箍住她亂動的小腿。魏念氣急,竟一口狠狠咬在他頸側的肌膚上!
尖銳的痛感傳來,賀筠野悶哼一聲,手臂卻紋絲不動,反而收得更緊。
直到魏念泄了憤松開口,一個清晰深刻的牙印,已經烙印般留在了他小麥色的皮膚上。
“腳傷成這樣還逞能。”他的聲音帶著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甚至自嘲地想:這得去打狂犬疫苗了吧?
“以后不準不理我!不準躲著我!”魏念的指尖帶著微顫,輕輕撫過那個新鮮的牙印,像小貓在舔舐自己造成的傷口,帶著點心疼和后怕。
“嗯。”賀筠野低低應了一聲。這持寵而嬌的小性子,他早已習慣。
甚至可以說,是被他親手,一點一滴,寵出來的。
他永遠不會讓魏念知道,她早已在他心中攻城略地,無聲無息地侵蝕了他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逼得他心甘情愿俯首稱臣,成為她最忠實的俘虜。
***
魏念從宿醉的混沌中掙扎著醒來,頭痛欲裂,仿佛顱骨里塞了顆沉重的鉛球。意識回籠,昨夜破碎的記憶片段涌入腦海——腳踝的刺痛,學弟陳諾小心翼翼的處理,還有自己崩潰時在他懷中失態地哭喊“哥哥”……她用力按壓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一股混雜著巨大羞赧和更深沉疲憊的浪潮淹沒了她。
鏡中的容顏卸去了濃妝,優越的骨相在蒼白膚色的映襯下,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清冷美。簡單洗漱后,她拿起手機準備叫司機去醫院看望奶奶黛西。屏幕卻倏然亮起,是陳諾發來的信息。
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照片:她纖細的腳踝,昨晚被碘伏仔細清理過,此刻正貼著一個略顯幼稚的卡通創可貼。背景是醫院走廊模糊而冷清的光暈。下面跟著一行字:
陳諾:傷口別沾水。
魏念的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久久未落。這個印象中總是疏離淡漠、唯獨在她面前偶爾會流露出青澀慌亂的學弟,竟有著如此熨帖的細心,以及……一種她未曾預料到的、近乎固執的溫柔。她最終沒有回復,將手機扔回凌亂的床鋪,心底卻像被那小小的創可貼輕輕粘了一下,留下一點難以言喻的、陌生的暖意。這暖意,微弱卻真實,不同于賀筠野曾帶給她的那種篤定如山的安全感,更像是隆冬深夜里,偶然從厚重云層縫隙中漏下的一線微光,短暫地驅散了宿醉的冰冷和心頭的巨大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