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筠野背著魏念踏進家門時,濃郁的飯菜香氣早已霸道地占據了整個餐廳。燈光暖黃,餐桌上擺得滿滿當當。
“哎呦,念念這是怎么了?”系著圍裙的賀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一眼看見趴在兒子背上的魏念,眉頭立刻擔憂地蹙緊。
“皮猴子,摔了活該。”賀筠野嘴上刻薄,動作卻截然相反。他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人放下,手臂穩穩托著她的腰和腿彎,像安置一件易碎的琉璃器,輕緩地將她挪到餐桌旁的椅子上。他微微彎著腰,直到確認她坐穩了,才直起身,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
魏念臉頰微紅,對著賀媽媽綻開一個乖巧溫順的笑:“劉阿姨,我沒事兒,就是不小心崴了一下。”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巧妙地轉移話題,“好香啊,阿姨您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夜色漸沉,窗外的蟬鳴也歇了。咚咚咚,幾聲略顯猶豫的敲門聲打破了魏念臥室的寂靜。
魏念正對著一道數學題擰眉苦思,聞聲一瘸一拐地挪去開門。看清門外站著的是賀筠野,她臉上那點因被打擾而生的不耐幾乎要溢出來:“有事?”
賀筠野手里捏著一管嶄新的藥膏,臉上難得地浮著一層薄薄的難為情:“我媽……非讓我給你送來,說這個好得快。”他往前遞了遞。
魏念看也沒看那藥膏,徑直轉身,單腳跳回書桌旁,只留給他一個沉默的后背。
賀筠野尷尬地抓了抓后腦勺,硬著頭皮跟了進去。房間里只亮著一盞臺燈,光暈柔和地籠著魏念低垂的頸項。他靠近一步,聲音放得低低的,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哄勸:“小念乖,別生我氣了,嗯?”
回應他的只有一聲短促的輕哼。
賀筠野鍥而不舍地繞到她側面,微微傾身,少年變聲后獨有的低沉聲線在狹小空間里彌漫開,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那你說,怎么才能原諒我?”他太熟悉她了,連她每一絲小脾氣背后的潛臺詞都一清二楚。此刻她抿著嘴生悶氣的樣子落在他眼里,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某種可愛的撒嬌。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連帶著深邃的眼眸也染上點點笑意。
魏念垂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她沉默了足有半分鐘,仿佛在進行一場艱難的天人交戰。終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種破釜沉舟的決心,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迎上賀筠野帶笑的眼,同時將手里的數學試卷重重拍在書桌上,指尖用力點著其中一道題,語氣鄭重其事:
“教我。”
……
有段時間,魏念變得異常沉默。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心事壓在她肩上,連放學路上都心不在焉。賀筠野敏銳地察覺到了,卻撬不開她的嘴。直到那天,最后一節下課鈴響過很久,高一高二的教學樓早已人去樓空,賀筠野背著書包在高一(三)班的窗口張望,空蕩蕩的教室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他眼底最后一點期待。
魏念不見了。
手機撥出去的電話一個接一個,聽筒里只有冰冷而規律的忙音。賀筠野的心跳驟然失序,某種巨大的恐慌攥緊了他的喉嚨。他轉身沖向保安室,語速快得像在發射子彈,額角青筋隱隱跳動。保安大叔被他煞白的臉色嚇到,立刻調出監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賀筠野強迫自己冷靜,雙眼死死鎖定屏幕,視線如鷹隼般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角落。會議樓的樓梯口監控畫面一閃而過——那個熟悉的身影!
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監控顯示,魏念走進會議樓后,再也沒有出來過。
賀筠野像一頭被激怒的獵豹,猛地沖出保安室,朝著校園深處那座灰色的會議樓狂奔。午后的烈日炙烤著大地,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汗水瞬間浸透了他潔白的校服襯衫,濕漉漉地貼在背上,勾勒出少年緊繃的肌肉線條。他一向從容矜貴的臉上,此刻只剩下焦灼的狼狽。
會議樓足足六層,每一扇緊閉的門后都可能是她的藏身之處。賀筠野一層一層地搜尋,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響。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每一次推開沉重的防火門,都像是在推開一扇通往未知恐懼的門扉。
五樓。512會議室的門虛掩著。
他猛地推開門,目光如探照燈般急掃。終于,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他找到了蜷縮成一團的魏念。夏末溫熱的微風拂動著窗簾,也拂動她散落的長發,陽光透過玻璃,溫柔地親吻著她挺翹的鼻尖和那雙仿佛蒙著水汽、剔透如冰晶的眼眸。
“魏念!”賀筠野嘶啞的低吼在寂靜的會議室里炸開。
他幾步沖過去,一把攥住她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絲毫抗拒地將她整個身體扳轉過來,迫使她直面自己。魏念抬起眼,那雙平日靈動狡黠的眸子此刻水光瀲滟,盛滿了懵懂和無措的漣漪。
“打你電話為什么不接?”賀筠野的聲音壓得很低,每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眉峰緊鎖,帶著前所未有的焦躁和一絲被恐懼逼出來的戾氣。他幾乎是半跪在她身側的椅子上,俯身逼近,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只手緊緊按著椅背,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慘白。整個空間仿佛被他身上那股突然爆發的、強勢而陌生的侵略性所籠罩,連空氣都變得粘稠而危險。
悶熱死寂中,似乎連彼此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
“我要出國了……”魏念的聲音帶著破碎的哽咽,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弦終于斷裂,“可是,我不想離開你……一點也不想!”
“離開”兩個字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捅開了她心底那個名為“孤獨”的巨大空洞。童年那些漫長等待父母歸家的冷清時光,那些獨自面對黑暗的恐懼,潮水般涌上心頭。陌生的國度,陌生的語言,徹底割裂熟悉的一切……巨大的惶恐瞬間淹沒了她。
一直大大咧咧、摔破膝蓋都不吭一聲的魏念,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淚水決堤而出,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毫無預兆的崩潰讓賀筠野怔住了。下一刻,一絲奇異的、近乎被逗樂的笑意卻從他緊抿的嘴角蔓延開。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張被淚水浸透、濕漉漉的小臉。指腹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輕輕擦過她滾燙的臉頰,笨拙地試圖抹去那不斷滑落的淚痕。
夏日的風帶著薰衣草殘留的干燥暖意,拂過窗欞。也許是被這暖風醺醉了,也許是掌心下肌膚的溫度太過灼人,賀筠野的手掌微微向下,寬大的、帶著薄繭的手心輕輕覆上了魏念的眼睛。黑暗突如其來,掌心透出的微薄汗意和指尖的微涼,卻異常清晰地烙印在她脆弱的眼瞼上。
魏念的呼吸驟然停頓。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咚咚作響,震耳欲聾,蓋過了窗外所有的蟬鳴和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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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念父母來接她的那天,陽光亮得刺眼。賀筠野也來了,沉默地站在父母身邊。
魏念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甜美笑容,脆生生地和賀家父母道別,給了賀叔叔和劉阿姨大大的、用力的擁抱,像要把所有的溫暖都儲存起來帶走。
輪到賀筠野時,她臉上的笑容凝滯了半秒,腳步也遲疑了。就在這微妙的停頓間,賀筠野已主動上前一步。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克制,手臂只是輕輕地圈過她的肩膀,將她虛虛地帶向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觸碰,卻像帶著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魏念的肩胛,激起一陣難以抑制的輕顫。她順從地將額頭抵在他寬闊的肩窩里,耳畔是他胸腔里傳來的、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念念,”他的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見,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承諾,“等你長大了,我們……就再也不用分開了,好不好?”
那天傍晚,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柔的橘粉。送走魏念后,賀筠野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暮色四合,兩人之間隔著遙遠的距離和即將起飛的航班,但一種無言的默契卻在沉默中流淌。他的手在身側虛握著,仿佛還能感受到另一只小手殘留的溫度和微小的掙扎。晚風里,似乎還纏繞著她發間淡淡的、陽光曬過的青草氣息,和他身上那種干凈的、令人安心的白茶香,奇異地交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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