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封精致的中文邀請函輾轉落到陳諾宿舍的書桌上時,他著實怔忡了片刻。魏念的名字優雅地印在薰衣草紫色的卡片上,邀請他參加她的十八歲生日派對。地址是城郊一棟頗有名氣的莊園別墅。
意外很快被一種隱秘的、難以言喻的悸動取代。他精心挑選了禮物,一件他留意很久、覺得她會喜歡的、造型別致的琺瑯彩胸針。派對當晚,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卡其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循著喧鬧的音樂和光影找到了那座燈火通明的莊園。
然而,踏入大廳的瞬間,所有的悸動和期待都被眼前的一幕狠狠凍結、碾碎。
震耳欲聾的電子樂瘋狂敲打著耳膜,空氣中混雜著昂貴的香水味、酒精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氣息。水晶吊燈折射出迷離破碎的光斑。舞池中央,人群如群魔亂舞。而那個焦點中心——
魏念隨意地披散著一頭海藻般的微卷長發,發絲拂過裸露的肩頸。一襲酒紅色長裙緊裹著她年輕的身體,深V領口下,雪白的肌膚在晃動的燈光下刺目地晃眼。裙擺高開叉,隨著她慵懶的舞步,線條流暢的小腿若隱若現。細高的紅底鞋讓她搖搖欲墜。她像一團在寒夜中肆意燃燒的烈焰玫瑰,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帶著毀滅性的攻擊性。
她明顯醉了,眼神迷離,腳步虛浮。一個穿著考究西裝、頭發梳得油亮的年輕男人正摟著她的腰,一只手看似紳士地扶著,指尖卻在她光滑的后背裸露處曖昧地流連。另一個穿著花襯衫、敞著領口的外國男人湊近她耳邊說著什么,逗得她咯咯直笑,那男人趁機在她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魏念笑著,甚至主動歪過頭,迎向另一個湊過來的陌生面孔,眼底深處卻是一片空洞的冰原,找不到一絲真正的喜悅,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被酒精麻痹的憂傷底色。
陳諾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化作灼燒五臟六腑的怒火!他像一頭發狂的幼獸,撥開扭動的人群,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臉色鐵青,動作近乎粗暴地一把將魏念從那幾個男人黏膩的包圍圈里拽了出來,用力地拉進自己懷里。
“Hey! What the hell, man?”(嘿!搞什么鬼?)油頭西裝男不滿地低吼,帶著被冒犯的惱怒。
“Easy, bro. Just sharing the fun, no?”(放松點,兄弟。分享快樂而已,不是嗎?)花襯衫男人聳聳肩,語氣輕佻,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嘲弄。
陳諾的英文應付日常學業尚可,面對這些夾雜著俚語、充滿侮辱性的句子,一時竟有些反應不及。就在這時,被他緊緊箍在懷里的魏念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她仰起頭,滾燙的、帶著濃重酒氣的呼吸噴在陳諾早已紅透的耳廓上,殷紅的嘴唇幾乎貼上他的耳垂,吐出的字句卻像淬了毒的冰針:
“一起啊?”她笑得張揚而放肆,眉眼間充滿了刻意的、挑釁的攻擊性,仿佛在嘲弄他的多管閑事。
昏暗迷離的光線下,香檳的氣泡、晃動的肢體、魏念身上那濃郁到令人窒息的香水味……陳諾感覺自己也被這渾濁的空氣灌醉了,太陽穴突突直跳,血液在耳膜里轟鳴,急促的喘息灼燒著他的喉嚨。他死死盯著懷里這張美艷卻寫滿頹廢的臉,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低估了那個男人在她心里的分量,也低估了這分量帶來的毀滅性力量。一種名為嫉妒的毒藤瞬間絞緊了他的心臟,他甚至想——
“你最好別管我。”魏念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像淬了寒冰。她眼神冷漠,開始用力推搡他起伏劇烈的胸膛,纖細的手臂爆發出酒醉者反常的力量。
拉扯間,陳諾的目光猛地被她腳踝處一點刺目的紅吸引——那雙昂貴的紅底鞋后跟,已經將她細嫩的皮膚磨破,滲出血絲。心頭那點瘋狂的念頭瞬間被這抹刺眼的紅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尖銳的刺痛。
“別動!”他低喝一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手臂像鐵箍般將她固定住。不顧她的掙扎和周圍看客不懷好意的目光,他猛地彎下腰,幾乎是半跪在地毯上,迅速而利落地解開她腳踝上那兩根細得驚人的鞋帶,將那雙折磨她的“兇器”脫了下來。
緊接著,在魏念錯愕的目光中,他飛快地從自己隨身的雙肩背包側袋里,摸出了一根獨立包裝的碘伏消毒棉簽。
“噗——”魏念掙扎的動作停住了,看著那根小小的棉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迷離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彎起眉眼,帶著濃重的醉意笑了出來,“小孩兒,你怎么…隨身帶這個啊?”她伸出手,胡亂地揉了揉他柔軟的黑發,像安撫一只突然做出怪異舉動的寵物狗。
“習慣。”陳諾言簡意賅,聲音緊繃。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磨破的傷口邊緣,用棉簽蘸著冰涼的碘伏,輕輕涂抹在滲血的創面上。動作專注而輕柔,與方才的粗暴判若兩人。魏念起初還試圖抽回腳,被他更用力地按住腳踝,那力道讓她蹙起了眉。
“嘶…輕點兒…”
陳諾沒理會,仔細清理完,又從包里翻出一枚卡通圖案的創可貼,撕開包裝,穩穩地貼在那片刺目的紅痕上。做完這一切,他才微微松了口氣。
“真是個好習慣。”魏念看著他一系列流暢的動作,又笑了,這次的笑意似乎染上了一絲真實的溫度,盡管眼神依舊迷蒙。她再次抬手,指尖穿過他額前微汗的碎發,揉了揉,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寵溺的安撫,“謝謝你啊,小孩兒。”
她靠坐在寬大的沙發扶手上,微微歪著頭,臉上忽然綻開一個笑容。那笑容極其純粹,宛如穿透陰霾的陽光,溫柔地灑落在她精致的五官上,溫暖而明媚。沒有脆弱,沒有防備,只有一種歷經波折后沉淀下來的、堅韌的坦蕩。她的眼神也變得柔和,像初秋平靜的湖面,清澈見底,卻又深邃得仿佛能包容一切。她抬手,輕輕將一縷散落在額前的發絲別到耳后,動作自然而從容。
然而,這笑容如同晨露般短暫。下一秒,那強撐的平靜驟然碎裂。眼眶迅速蓄滿的淚水終于承受不住重量,無聲地洶涌而出。一顆滾燙的淚珠,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精準地滴在陳諾還沒來得及收回、依舊半跪著的手背上。
那一點溫熱,卻像烙鐵般燙得陳諾渾身一顫。
他猛地抬起頭。
眼前不再是那朵肆意燃燒、帶著攻擊性的烈焰玫瑰。那個曾在圖書館陽光下對他微笑、在社團活動里熠熠生輝的陽光女孩,此刻正哭得無聲而洶涌。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不斷滾落,浸濕了她因酒精而泛著誘人桃紅的面頰。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黏連在一起,隨著她壓抑的抽泣,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像風中即將凋零的花瓣。
陳諾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笨拙地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干澀得厲害:“別…別哭了……”
這句笨拙的安慰像打開了某個閘門。魏念一直強忍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嗚……”她發出一聲破碎的哭音,仿佛長久以來壓抑的委屈和痛苦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她不再壓抑,像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依靠,猛地張開雙臂,帶著一股決絕的力道,緊緊抱住了半跪在她面前的陳諾。哭花了妝的臉深深埋進他帶著干凈皂香氣息的胸口,滾燙的淚水迅速洇濕了他單薄的襯衫布料。
“哥哥……”她含糊不清地嗚咽著,破碎的聲音被悶在他的胸膛里,帶著全然的依賴和深入骨髓的悲傷。
那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了陳諾的心臟!
“筠野哥哥……”她還在哭,還在念著那個名字。
陳諾的身體瞬間僵硬如鐵,半跪的姿勢讓他像個凝固的石雕。女孩滾燙的眼淚隔著薄薄的襯衫布料,灼燒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心底那點隱秘的、剛剛破土的念想。嫉妒——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如此尖銳而黑暗的情緒——如同最兇猛的毒藤,瞬間絞緊了他的心臟,瘋狂滋長,幾乎要撐破他的胸膛!
他低估了。
他遠遠低估了那個男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也遠遠低估了,親眼目睹她為另一個男人心碎神傷的模樣,會帶來怎樣焚心蝕骨的灼痛。
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猛烈,甚至蓋過了她擁抱帶來的短暫悸動。他僵硬地抬起手,懸在半空,最終只是虛虛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克制,輕輕落在她因哭泣而不斷顫抖的脊背上。
薰衣草田干燥的甜香似乎還縈繞在鼻尖,而懷里,卻只有淚水的咸澀和自毀的冰冷。少年清澈的眼底,第一次翻涌起如此晦暗洶涌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