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民國一夢
- 閻厭
- 2488字
- 2025-07-23 16:17:04
翠喜低垂著頭,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最后一點水漬,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她紅腫的眼睛不敢看我,只偶爾用袖子飛快地擦一下眼角。房間里只剩下她壓抑的、細微的啜泣和布巾擦拭地板的窸窣聲。
蘇晚晴依舊穿著那身素凈得近乎蒼白的月白色薄襖,僵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窗外是被高墻切割成方塊的、灰蒙蒙的天空。暮色正一點點吞噬掉最后的光線,將精致的雕花窗欞染上沉重的墨色。身體里那股被父親撕扯、被猩紅嫁衣灼燒的劇痛和麻木,漸漸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疲憊。
像沉在深海的石頭,被巨大的水壓碾平了所有棱角,連掙扎的力氣都被抽空。
活著。
像一件等待被包裝的貨物一樣活著。
這就是全部了。
翠喜收拾完,默默退了出去。門被輕輕帶上,落鎖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咔噠。那是囚籠徹底落鎖的聲音。
房間里徹底暗了下來。沒有點燈。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從四面八方包裹上來,無聲地浸潤著每一寸空間。只有窗外偶爾透進來的一點微弱天光,勾勒著家具模糊的輪廓。
時間失去了意義。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感官反而被放大到極致。耳朵里能聽到她微弱的、壓抑的呼吸聲,血液流過太陽穴時細微的嗡鳴,還有……樓下隱約傳來的、被厚厚門板和地毯過濾掉的、屬于父親蘇秉仁的聲音。
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屬于商人的圓滑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正對著電話聽筒說著什么。斷斷續續的詞語飄上來:
“……張秘書客氣了……是是是,承蒙司令抬愛……小女蒲柳之姿……能入司令法眼,是蘇家天大的福分……”
“……是,是,您放心……定當辦得風風光光……絕不給司令丟臉……”
“……合作?好說!好說!只要司令一句話,蘇家在滬上的碼頭、倉庫、船隊……隨時聽候調遣!能為司令分憂,為黨國效力,是秉仁的榮幸!……”
“……是是是……明白!司令軍務繁忙……不敢叨擾……改日定當登門拜謝……好,好,張秘書您忙……”
電話掛斷了。樓下書房里傳來一聲沉悶的、帶著巨大滿足和如釋重負的吐氣聲,緊接著是雪茄被點燃時輕微的“嗤啦”聲。雪茄特有的、帶著辛辣的醇厚香氣,絲絲縷縷地,頑強地穿透了樓板,飄進了這間黑暗的囚室。
司令?
張秘書?
滬上的碼頭、倉庫、船隊?
幾個冰冷的詞語,如同黑暗中閃爍的寒星,刺破了那層厚重的麻木。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上脊柱,凍僵了四肢百骸。
蘇晚晴空洞思緒:蘇秉仁……要把我……嫁給一個……司令?
一個手握兵權、能調動蘇家龐大產業的……軍黨高官?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無法呼吸!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剛剛沉淀下去的疲憊。
林思齊的血……沈云岫的血……冰冷的刺刀……沾滿血污的灰藍布衣……父親嫌惡的撕扯……猩紅的嫁衣……
所有破碎的畫面,在這一刻被“司令”這個冰冷的稱謂強行串聯起來!像一條冰冷的、帶著倒刺的鐵鏈,狠狠勒住了脖頸!
軍黨!高官!
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更深的泥潭!更赤裸的利用!更無法掙脫的牢籠!甚至……是更直接地面對那些踏著軍靴、握著刺刀的豺狼!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涌上喉嚨!蘇晚晴死死捂住嘴,身體因為劇烈的反胃而蜷縮起來,干嘔著,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內衫。
黑暗中,菱花銅鏡模糊的輪廓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鏡子里映不出蘇晚晴的臉,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但那黑暗中,仿佛又浮現出父親在電話那頭堆滿諂媚笑容的臉,浮現出那個素未謀面、卻已掌控了她全部命運的“司令”冰冷的面具,浮現出蘇家碼頭堆積如山的貨物、在江面上穿梭的貨輪……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這場交易的冰冷砝碼!
而蘇晚晴,是其中最精致、也最無足輕重的那一個。
“吱呀——”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昏黃的燈光從走廊里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影。翠喜端著一個小小的托盤,上面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和一小碟醬菜,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
“小……小姐?”她聲音細弱,帶著試探,“您……一天沒吃東西了……喝點粥吧?”
燈光刺得蘇晚晴眼睛生疼。她猛地扭過頭,將臉更深地埋進貴妃榻靠背的陰影里,身體僵硬地蜷縮著,像一只受驚后拒絕世界的刺猬。喉嚨里堵得死死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翠喜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和臉上未干的淚痕。她看著蜷縮在黑暗角落里的蘇晚晴,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她默默地將托盤放在靠近門口的矮幾上,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
“小姐……粥……我放這兒了……”她低低地說完,又遲疑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她輕輕地退了出去,再次將房門帶上。落鎖的聲音,比上一次更輕,卻更沉重地砸在心坎上。
咔噠。
房間里重新陷入徹底的黑暗和死寂。
那碗白粥的微弱熱氣,在門口形成一小團模糊的光暈,散發著米粒清淡的香氣。這原本能帶來一絲暖意的氣味,此刻卻像一種無聲的嘲諷。嘲諷著這具被標價出售的軀殼,竟還需要進食來維持運轉。
胃里空空如也,傳來陣陣痙攣的疼痛。但喉嚨被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死死堵住,任何食物都顯得多余而惡心。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淌。不知過了多久,那碗粥的熱氣早已散盡,變得冰冷粘稠。
樓下似乎徹底安靜了。蘇秉仁的雪茄味也消散無蹤。整座蘇府仿佛沉入了死寂的深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篤、篤、篤。”
極其輕微、帶著某種特定節奏的敲擊聲,從窗外傳來!
不是風吹動窗欞的聲音。那聲音清晰、短促,帶著明顯的人為刻意!
蘇晚晴的心猛地一縮!像被冰冷的針扎了一下!身體瞬間繃緊,所有的感官都警覺地豎了起來!誰?!
“篤、篤、篤。”又是三下。節奏不變。聲音不大,卻在這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蘇晚晴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黑暗中,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緊了四肢百骸。是父親派人監視?還是……更可怕的東西?沈云岫那只白色的紙鶴,無聲無息出現在圖書館的畫面,再次閃過腦海!
窗外的敲擊聲停了。
死寂重新籠罩。
就在蘇晚晴緊繃的神經幾乎要斷裂時——
一個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沙啞的男聲,如同耳語般,貼著窗欞的縫隙,清晰地傳了進來:
“蘇小姐……別怕……我是林思齊的朋友……”
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種沉重的悲慟和難以言喻的急迫:
“思齊她……不能白死!外面……需要幫助!需要藥!很多很多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