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晴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蜷縮在墻角最深的陰影里。后背的劇痛和撞擊帶來的眩暈,讓意識更加模糊。灰藍(lán)的布衣被扯得凌亂不堪,下擺和袖口沾滿了黑紅的污泥和粘稠的血塊。臉上、頭發(fā)上也蹭滿了灰塵和污漬。整個人像是從地獄的泥潭里撈出來,散發(fā)著濃重的血腥和絕望的氣息。
世界在眼前旋轉(zhuǎn)、模糊。圣約翰肅穆的尖頂,遠(yuǎn)處驚慌逃散的人影,軍警黑色的制服……都變成了晃動的、扭曲的光斑。只有那粘膩冰冷的觸感和刺鼻的鐵銹味,真實得令人窒息。
意識在極度的恐懼、疼痛和虛脫中,一點點沉入混沌的黑暗……
……
……
刺眼的光線,晃動的人影。
“……小姐!小姐醒醒!”
焦急的、帶著哭腔的呼喚,像從遙遠(yuǎn)的水底傳來。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鉛塊。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隙。視線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片晃動的、刺眼的白光,和一張湊得很近的、布滿淚痕的圓臉。
是翠喜。
她怎么會在這里?
“小姐!謝天謝地!您嚇?biāo)牢伊耍 贝湎部吹教K晚晴睜眼,哭得更兇了,手忙腳亂地想把她扶起來,“快!快起來!我們回家!老爺……老爺要急瘋了!”
老爺?蘇秉仁?
這個名字像一盆冰水,瞬間澆醒了部分混沌的意識。回家?回那個……囚籠?
身體被翠喜半扶半抱地攙了起來,雙腿依舊虛軟無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視線稍微清晰了一些。周圍的環(huán)境很陌生,像是某個臨街店鋪的后門巷道,狹窄,陰暗,堆滿了雜物。天已經(jīng)黑透了,只有遠(yuǎn)處街燈昏黃的光線透進(jìn)來一點。
我是怎么到這里的?翠喜找到的?還是……有人把我扔到了這里?
蘇晚晴混亂的記憶碎片像被攪渾的水,無法拼湊。
翠喜幾乎是半拖著蘇晚晴,跌跌撞撞地走出巷道。一輛熟悉的黃包車就停在巷口昏黃的路燈下。車夫還是上次那個中年漢子,他看到她這副模樣,嚇得臉都白了,慌忙低下頭,不敢多看。
翠喜費力地將蘇晚晴塞進(jìn)黃包車狹小的座位里。破舊的帆布坐墊發(fā)出一聲呻吟。蘇晚晴癱軟在里面,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皮囊。
“快!快回府!”翠喜帶著哭腔催促車夫,自己也擠了上來,緊緊挨著蘇晚晴坐下,用她瘦小的身體支撐著蘇晚晴搖搖欲墜的身體。
車輪滾動,碾過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的“哐當(dāng)”聲。夜風(fēng)帶著涼意灌進(jìn)來,吹在臉上,卻吹不散身上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和污穢的氣息。車簾是拉上的,隔絕了外面的一切。黑暗包裹著小小的空間。
翠喜緊緊抱著蘇晚晴的胳膊,身體因為后怕而微微顫抖,小聲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啜泣著:“小姐……您可嚇?biāo)牢伊恕犝f……聽說圣約翰門口出事了……死了人……好多血……我……我央求王管家……找了好久……才在……才在那巷子里……”
她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恐,更多的是對蘇晚晴這副狼狽模樣的恐懼。蘇晚晴閉著眼,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身體里的力氣徹底耗盡了,連抬一下眼皮都覺得是巨大的負(fù)擔(dān)。只有膝蓋和后背的鈍痛,以及胸口那片粘膩冰冷的沉重感,在無聲地提醒著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
蘇府那氣派森嚴(yán)的黑漆大門,在深沉的夜色里,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獸張開的巨口。
黃包車停下。翠喜幾乎是把蘇晚晴從車?yán)锿狭顺鰜怼iT房老王早已聽到動靜,驚慌失措地拉開一條門縫。當(dāng)他看清蘇晚晴的樣子時,那張布滿皺紋的臉?biāo)查g失去了所有血色,眼睛瞪得溜圓,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子的聲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翠喜顧不上他,半拖半抱著蘇晚晴,踉蹌著穿過空曠死寂的回廊。雕梁畫棟在夜色中投下猙獰扭曲的陰影。空氣里若有若無的昂貴熏香,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偽氣息。
終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那間彌漫著陳舊檀香和……殘留血腥氣的閨房。
“小姐……您先坐著……我去打水……給您擦擦……”翠喜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把蘇晚晴安置在梳妝臺前的繡墩上。繡墩冰冷的硬木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
她轉(zhuǎn)身慌慌張張地去準(zhǔn)備熱水和毛巾。
蘇晚晴僵硬地坐在繡墩上,目光空洞地落在面前那面菱花銅鏡上。
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個鬼。
頭發(fā)凌亂骯臟,沾滿塵土和凝結(jié)的血塊。臉上布滿淚痕、污漬和干涸的血跡,慘白得沒有一絲人色。嘴唇被咬破,結(jié)了暗紅的痂。眼睛紅腫,布滿血絲,空洞得如同被挖走了靈魂的窟窿。身上那件灰藍(lán)色的陰丹士林布旗袍,早已面目全非——前襟、袖口、下擺,大片大片地浸染著已經(jīng)凝固發(fā)黑的粘稠血污!灰藍(lán)的底色被骯臟的暗紅徹底覆蓋、吞噬!布料被撕扯得凌亂,沾滿了污泥和穢物,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狼狽不堪的輪廓。
像一塊剛從屠宰場拖回來的、浸透了血的破抹布。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謬感攫住了她。
就在這死寂的、只有翠喜慌亂打水聲的房間里——
“砰!”
一聲巨響!厚重的房門被從外面猛地、粗暴地踹開!巨大的力量讓門板撞在墻壁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一股混合著雪茄、沉水香和山雨欲來般沉怒的冰冷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
蘇秉仁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逆著走廊里昏暗的光線,像一尊驟然降臨的、噴吐著怒火的兇神!
房門被踹開的巨響,如同驚雷在死寂的閨房里炸開!沉重的門板撞在墻壁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又猛地彈回,吱呀搖晃。
一股混合著濃烈雪茄、沉水香和山雨欲來般沉怒的冰冷氣息,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空氣里殘留的血腥味、檀香和嘔吐物的酸腐氣,在這股暴戾的威壓下,被徹底沖散、凍結(jié)!
蘇秉仁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逆著走廊里昏暗的光線。他像一尊驟然降臨的、噴吐著無形怒焰的兇神!深灰色的綢衫前襟微微敞開,露出里面玄色的馬褂,臉上沒有絲毫長途奔波的疲憊,只有一種被強(qiáng)行壓抑到極致、即將噴薄而出的雷霆震怒!額角的青筋在昏暗中突突跳動,一雙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瞬間就精準(zhǔn)地、帶著毀滅性的力量,釘在了蘇晚晴的身上!
釘在她那身浸透骯臟血污、凌亂不堪、散發(fā)著濃重腥氣的灰藍(lán)布衣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翠喜端著盛滿熱水的銅盆,僵立在房間中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銅盆里的水因為她劇烈的顫抖而不斷晃蕩,溢出盆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銅盆里水波晃蕩的微弱聲響,和蘇晚晴自己那幾乎停止的心跳聲。
蘇秉仁的目光,像兩道燒紅的烙鐵,帶著令人皮肉焦灼的審視和滔天的怒火,一寸寸地刮過她的頭發(fā)、她骯臟的臉、她沾滿血污的脖頸,最終死死釘在她胸前那片被暗紅徹底覆蓋、變得粘稠發(fā)硬的灰藍(lán)布料上!那目光里沒有一絲一毫屬于父親的擔(dān)憂或后怕,只有被冒犯到極致的權(quán)威、被打擾的煩躁、以及一種無法忍受的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