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妻穿著那件深藍色的長褂,戴上藍色的遮陽帽,戴上粉色的圍巾,背著灰色的挎包,和我一起走出高碑店這個親切的家,去BJ做10月30日的第六次雙免治療。哪知道,妻出了這個家門,就再也沒有回來。
這天,做完雙免治療,在白塔庵站,下了公交車,妻說:怎么走路,像踩著棉花一樣啊。我說:是不是坐車坐的,腳麻了。妻說:不是。我說:咱在這個站牌下,站一會兒。我拉著她的手,靜靜地站著。我看著她的眼神,讀出了一個字:空。天是空的,地是空的,萬事萬物都是空的。我說:咱要往好處想,想高興的事。她嗯了一聲,說:咱走。
到了家,她去廁所,又從廁所走出來說:又解不下來了。就喝了兩支促使胃腸蠕動的乳果糖。這乳果糖,平時是常吃的,這次是北大腫瘤醫院醫生開的,和原來的不一樣,藥效強,又多喝了一支,就疼得受不了啦。她坐在床上,抱著肚子,身子縮成了一團。突然下床來,深彎著腰,又走向廁所。像羊糞蛋子一樣的大便,排出來了。她從廁所里走出來,還是緊緊地抱著肚子,回到屋里,又啊啊地嘔吐。面對這突發情況,我和女兒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女婿說:快,去醫院吧。女婿就開車,送她去了BJ電力醫院,還是上次住的那個普外科。但過了半個月,吐一直沒止住。醫生說:吐是腫瘤造成的,轉到腫瘤醫院吧。
我們轉到一個腫瘤醫院的第一天,半夜里,妻又嘔吐了。我告訴值班護士。護士告訴值班醫生。醫生過來了。這個醫生,三十多歲,胖胖的,圓臉,站在妻的病床前,很不耐煩的樣子,問:怎么了?我說:又吐了。妻輕輕地說:能治得不再吐了就好了。他突然吼了起來:你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嗎?!這病能不吐嗎?得慢慢來,一步步地來呀!剛住進來,才一天,就會不吐了嗎?!我感到詫異:這么大的京城,這么大的醫院,還有這種醫生。我想提醒他,不能用這樣的口氣,對病人說話。妻拉了拉我,不叫我出聲。我知道,妻是對的,咱是來看病的,不是來吵架的。再說,進這個醫院,也不是那么容易,是找人托關系,才進來的。再說,剛來時,沒有床位,主治醫生特殊關照,才安排了這個臨時床位。我就沒有吭聲。
第二天,我們從這個臨時病房出來,住進了另一個病房。妻的精神狀態,還在那個急猴醫生的陰影下。她一直發呆,不想說話。
我說:你下來,溜達溜達。她說:不溜。我說:你看看手機,看著玩吧,轉移下注意力。她說:不看。我說:你看看手機朋友的信息,回復下。她說:不回。我拿過她的手機,搜到一個好聽的歌曲,打開,手機放到她的懷前,說:你聽個歌吧。她說:不聽。直接把手機關了。
同一個病房的,挨著妻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看妻精神不好,勸妻說:大嬸,到了這一步,咱得想得開。你看我,才三十多點,就得這樣的病。咱活多大歲數,是老天爺定的,咱不能跟老天爺爭。認命吧。
妻這才開口說話:怎么是你媽陪你?沒有看到你老公呀?
年輕人說:我老公從來沒有關心過我,別說來看看,這么多天了,一個電話都不打。
妻說:他很忙吧。
她說:忙什么?我們在一個小地方上班,是縣城,一點也不忙。你要說他壞吧,對俺兒子,可是百般疼愛。我老覺得,他腦子里,有根弦,沒搭對。那根弦是,疼老婆是丟人的事。唉,在別人那里,老婆是用來疼的,在他那里,老婆只是他的臉面。
妻可能是為這個年輕人難受了,晚上,側著身子,眼睛直直地瞅這個年輕人。人家早就進入深深的夢里了,她還睜著大眼,不睡。
我就有點著急,握著她的手說:你閉下眼,別老瞅人家了。
她不瞅人家了,又老盯著輸液袋。
我說:輸液袋,你別管,我在這兒看著了,輸完了,我會叫護士的。
到了下一點了,妻還沒有閉眼。我把凳子搬到她的頭前,說:我就在這兒坐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輸液袋可以嗎?你快睡,你睡了,我就安心。你睡不了,我心不安。
她說:你睡吧,我這樣待一會。
我說:待一會,你也得閉上眼?,F在都下一點了,快點睡吧。
我看她閉了眼,就去門口的折疊床上躺下。這個醫院,沒有護工,陪床家屬,租給一張折疊床。
可我剛剛躺下,似睡非睡,就又聽到她啊啊地吐。
我急忙把半杯臟東西接過來,遞給她一個干凈的塑料杯。她趴在床上,抱著新換的杯子,接著吐。她的眼神里,那種痛苦,那種無助,那種無奈,叫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難受。
又過去兩周了,她的嘔吐,還是沒有止住。專家會診,說:只有化療,才能解決吐的問題。妻說:我不化療,化療太受罪,我怕我的身體頂不住。女兒說:現在回不到雙免治療上去了,只有化療,才是求生的路。媽,咱就化療吧。妻說:那就化吧。
妻剛同意化療,醫院又通知,住院超過兩周,得轉院,過六七天,轉回來,再化療。太無奈了,我們就轉到BJ電力醫院的腫瘤科。
你說怪不怪。妻這天住進電力醫院,沒有打針,沒有輸液,竟然沒有吐。
這個病房,就兩個病人。女兒給我買了一個折疊床,我可以在自己的折疊床上睡。另一個病床上,病人是近處的,晚上回家了。床就空著了。這個晚上,女兒的小姨白天過來沒有走。她就在這個空床上躺下了。剛剛躺下,護士走進來,說:你不能在這個床上睡,這是人家病人的床,明天一早,她回來,看到你們用了,會不高興的。妻也趕緊說:別用人家的床,咱不討人嫌。護士走出去,她小姨說:我不躺,就在她的床上坐一下。妻說:也別坐,要坐,你坐我的床。她小姨倒也聽話,就坐在她姐的床上。這一夜,妻特別興奮,拉著她小姨的手,一會說她爸爸的事,一會說她娘的事,一會說她姐的事,一會說她侄子的事,一會說她們自己孩子的事,一會說我的事。妻說:這些日子,也難為你姐夫了,他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我好像睡著了,睜開眼,天亮了,看到她們姐妹兩個,還手拉著手,不停地叨叨。
第二天一早,那個晚上沒有住下的病號來了。病號是一個90多歲的老太太。她家就在醫院附近的一個小區。她兒子說:媽,今天,咱還是白天輸液,晚上回家吧。老太太說:今天晚上在醫院住下吧,住下,才安全。兒子說:你要非住下不可,就找個護工,別怕花錢,我快70了,晚上在這里守著你,肯定辦不了。老太太有個倔脾氣,拍著床,說:我就想住下,把這個床的擋板落下來。她兒子說:我不會。妻就碰碰我。我過去,把她的床板落下來。老太太就高興了,說:兒啊,去打水吧,打水,該會吧。她兒子說:我不知道在哪里打。我說:我去打。我就拿起她桌上的壺,去樓道,幫她把水打來了。老太太說:你這人,真好,多大歲數了?我說:70了。老太太說:這是你的什么人?我說:老伴。老太太對她兒子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也70了,這樣陪著老伴??纯茨?,陪你親媽,還不樂意。她兒子不說話,出去了,回來告訴他媽:換了一間房。原來他不想晚上陪他媽,又怕多花錢,私下聯系對門病房的護工,晚上幫忙看著他媽,付一部分工錢。又聯系護士,和那個房間的另一個病人,換了床位。老太太開始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床已經換好了。都是一樣的病房,一間房都是兩個人,也沒有不舒適的??蛇@老太太就不干了,喊叫著:我要回原來的病房,那個病人好,那個病人家屬好。護士又和換過來的病人商量:再換回去,行不行?人家不干,說:你們這不是耍我們玩嗎?不行!這個老太太又喊:不回到那個病房,我不住了,不住了!回家!回家!這正是她兒子希望的。老太太輸完液,她兒子領她回家,她還忘不了,到我們病房里扒個頭,說:你們真好,我回家了,明天見。我和妻也都說:明天見。
妻的心情,好像叫這個老太太這一鬧,一下子,好了許多。我感覺到,這個老太太,應該是妻前世的恩人,今天在這里相遇了。
過了幾天,我們回到腫瘤醫院,開始化療。
正式化療的三天,女兒不放心,也想叫我休息一下,請了三天假,親自看守她媽。
化療完,我過去。女兒說:我媽好了,不吐了。
我是多么高興啊。我說:我女兒是福星,守了三天,就好了。
可是,下邊再輸輔助治療的藥,又開始嘔吐了。
醫生說:這次吐,應該不是腫瘤造成的,是藥物反應。
可這藥物反應的嘔吐,怎么會越來越重???原來去廁所不吐,現在,在廁所里,也吐。我把輸液的瓶子,掛到墻上,抱著她,剛剛坐在馬桶上,她說:把那個垃圾桶拉到我的跟前來,快,快。我急忙把那個垃圾桶放到她跟前。她一探頭,哇地就吐進垃圾桶里。吐完了,額頭還頂在這個垃圾桶上。她的頭,慢慢抬起來了,痛苦無神的眼睛,睜開來,瞅瞅我的臉,看我替她難受,微微笑了笑:沒事,沒事,吐出來,就好了。解完了,也不吐了,扶我起來吧。我伸出手。她抓住我的手,說:你的身子蹲下去。我蹲下身子。她用力摁著我的雙手,一點點地挺起身子,走向洗漱池。我幫她打開水龍頭。她洗了手,漱了口。我把衛生巾遞給她。她擦了擦嘴,擦了擦手,一步步,堅強地走出衛生間。走出衛生間,她又松開了我的手,自己一步步,往前走。走到床前,我要扶她坐下。她說:別扶,我自己坐。
她已經吐得這樣了,醫生還說:能吃要盡量吃啊??墒俏铱吹?,她吃進的每一口東西,都像喝毒藥一樣難受??此请y受的樣子,我真的不想再叫她吃。女兒不同,下班回來,總要帶來一堆東西,叫她吃口這個,叫她吃口那個:媽,你吃一口荔枝吧。媽,你吃一口提子吧。媽,你吃一口蘋果吧。媽,你喝一點營養液吧。媽,你喝點小米湯吧。媽,你喝點小米粥吧。媽,你吃點菜,咽不下去,嚼一嚼也行。女兒的話,就像圣旨,她都聽。吃的東西,女兒放到她手里,放到她嘴里,她費力地咽下去??墒浅韵氯?,一會兒,還會再吐出來。她強裝笑臉,說:沒事,吐了,我再吃。就這樣,吃了吐,吐了吃,她那種不屈服,不低頭,不退縮的精神,又怎能不叫我流淚呀。
有一天,她突然說:我起不來了。
我以為她有不高興的事,鬧情緒了,說:你可別嚇我,要是真起不來,我可抱不動你。
臨床的家屬說:到下面,買個便盆吧,起不來,就把便盆,放到她的屁股下,接吧。
沒有想到,這一接,大便一點排不出來了,只能三天兩頭地灌腸。沒有想到,這一接,她就再也沒有去過廁所。
到了兩周頭上,又到了住院的期限了,醫生又通知轉院。
我們無奈,只得辦理出院手續,顧了救護車,又去了BJ電力醫院腫瘤科。
這個病房還是兩個人,我們的病床,靠近窗子??拷T的,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得的是腦瘤。醫生囑咐要右側躺,不能左側躺,也不能平躺,以免腫瘤壓迫神經。小女孩一個姿勢躺著,太難受,不停地央求:媽媽,給我換一個姿勢吧,叫我躺平吧。媽媽說:不行。小女孩說:好媽媽,求求你了,就一分鐘,一分鐘,行嗎?媽媽說:不行,得聽醫生的,不聽話,會落下病,我不能叫我的孩子落下病。她又央求爸爸:爸爸,求求你,叫我換一個姿勢吧,就一分鐘,一分鐘。爸爸說:不行,半分鐘,也不行。小女孩大聲叫:爸爸,媽媽,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求你們了。爸爸說:不行,說不行,就不行。媽媽哭了,流著滿眼的淚。小女孩說:媽,你別哭,你別哭呀。媽媽身子背過女兒,向門外走。小女孩大聲地叫:媽媽,你別走,你別走啊,我聽話,我聽話呀!到了第二天,小女孩,不喊了,不叫了。媽媽坐在她的身邊,摟著她,不停地講著一個個童話故事。一會講大灰狼,一會兒講白雪公主,一會講灰姑娘。講著講著,媽媽發現,她的女兒眼睛閉上了,媽媽大聲喊女兒,女兒沒有回音。爸爸也大聲叫起來:女兒啊,快回來,快回來,快跟爸爸媽媽回家呀!回家呀!回家吃飯呀!吃飯呀!她的女兒就這樣走了。
我親眼看著這個小女孩,裝進一個藍色的塑料袋子里,送進了太平間。
這天晚上,妻總是瞅著那個孩子睡過的那張床。
我看到妻的臉上,和我一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感。
這天晚上。我們沒有關燈,妻沒有睡著,我也沒有睡著。
我的內心很慌亂,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到處亂摸,慌亂中,碰到了手機。手機從我的折疊床上,掉到地上。奇怪,折疊床那么矮,手機屏竟然摔壞了,爆開了一條條的碎紋。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妻也變得異常,平時,我睡著的時候,她自己多么難受,也不愿意驚醒我?,F在,我剛剛閉上眼睛,她就喊我。
我騰地坐起來,湊到她跟前。
她說:你看看,快輸完了嗎?
哎呀呀,原來是這么個小事。我說:現在,輸液,女兒安了報警器,輸完,會自動報警。你快睡,別操心呀。
可她的眼睛一直合不上。我也就整宿地睡不著。
女兒說:爸,這樣,你也會累垮的,咱再顧個護工吧。
我說:不顧,你媽這個樣子,我能放心嗎?我得這樣親自看著她,心里才會安穩哇。
又過了些日子,女兒說:我在網上看到一種新的治療方法,叫細胞免疫療法。它是采集人體內的自身免疫細胞,通過體外培養,再回輸到體內,達到治療腫瘤的目的。中關村醫院有一個專家,在美國發表了一篇細胞免疫療法論文,評價很高。我聯系了他。他答應收留我媽。咱到那里去治療吧。我說:能行嗎?女兒說:應該行,他一定能治好我媽的病。等他治好我媽的病,還能寫出一篇更好的論文。我被女兒的情緒和信心感染,就一起做妻的工作。妻就去了中關村醫院。
住進這個醫院,專家過來看了看,說:方案已經做好了,好好配合,創造治療的條件吧??墒牵^了些日子,專家再來,卻沒了一點信心,說:這么危重的病人,我們就不該收。我的內心冷到了冰點,女兒的臉變得發白,她沒有想到,在這個專家身上的夢,這么快,就破滅了。專家的話,是直接對著妻說的,妻的內心,又會是怎樣啊?
不知道,是不是妻心理上,受到了沉重打擊。這天晚上,她又疼起來,呼叫我:快,叫護士,來打針,我疼啊,別叫我受罪啊。打完針,妻從晚上睡到白天,又從白天睡到快天黑。妻醒來,一個小護士說:這種止痛藥,都是麻醉的,打了,對病一點好處,也沒有。能不打,就別打呀。我說:護士說的對,咱不打了,不打了哇。妻說:還是打吧,不受罪就行。
接著,她的小便也不正常了。我把便盆放到她的屁股下,估計應該是解好了,把便盆拿出來,什么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再扒拉扒拉她的屁股下的紙墊,卻濕了一片。我把她的紙墊抽出來,換上新的。再扶她坐起來。其實,這已經不是扶了。她的整個身子不能動,我要先把床的后面,揺起來,再把她的整個身子抱起來,讓她的背,能靠在床上。她雖然沒有那么重,不到一百斤,我抱著她,還是很吃力。我和她開玩笑說:現在,我能抱動你,等你90了,我也90了,就再也抱不動了。能這樣天天抱她,能這樣抱來抱去的,和她說說話,也覺得,很舒服??墒牵幸惶欤冶饋?。她攥著我的手,卻說:我要去廁所。廁所?我想:她一個多月沒有去廁所了,怎么會去廁所?我說:你說胡話了吧。她又指著廁所外面的墻,說:那個人是誰?我說:什么人???她說,前面站著的那個人。我說:哪有人???她說:有啊,那個人的眼睛,在看著我,向我笑。我知道,她的意識出問題了。
接著,又是不停地發燒,一會低燒,一會高燒。低燒低于38度,醫院不給打退燒針。用的是物理降溫,就是兩塊冰袋,用手巾裹一裹,放到液窩下,放到大腿下。物理退燒,很難。低燒退不下去,慢慢就又高燒了。高燒一般打個退燒針,出一身透汗,就好。可是,這天,就是退不下,只得再打一次退燒針,才退了燒。
接著,她嘔吐都困難了。嘔吐,她側不了身子,也側不了頭,只是平躺著,張著嘴,吐出的東西,一股股向上翻。我急忙幫她翻身子,轉頭。她也只能吐到床上,吐到衣服上。這天早晨,護士們查房,第一句話就是:哎呀呀,吐了這么多,床單太臟了,換換吧。一個護士說:搬著她的身子,叫她歪過去,把床單抽出來,新的放進去,再把她身子搬過來。另一個護士說:沒有那么麻煩,你們都過來,一邊三個人,用褥子把她抬起來,有一個人,在下面把新床單和褥子鋪上,就行了。幾個丫頭,就喊一二,抬!她們把她高高地架起來。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啊啊地叫。一個護士說:別怕,別怕,我們在給你鋪褥子,鋪褥單。褥子褥單鋪好,護士給她換衣服??墒?,衣服換的次數太多,護士也會不耐煩。我站在護士臺前,說:我的病人,衣服又臟了,幫忙再給換一件吧。小護士卻是一臉的無奈:大叔,真是對不起,病號服真的沒有了,有,肯定會給你換的。我說:幫幫忙,看還能找一件嗎?有個好心的小護士說:大叔,我再去庫房找找。我拱手向她作揖:謝謝,謝謝啊。她找來一件。我再一次向她作揖:謝謝,謝謝啦!這衣服換了一次又一次,我這個小老頭,也不知道可憐巴巴地,向小護士道了多少次謝。
再接著,妻胸腔的積液也多了。醫生建議抽液。這一抽,液體里那些好的細胞,也抽出去了,體質就更弱了。第一次抽液后的晚上,護士拿來一雙手套,說:給她戴上,以防她把針拔出來。我就給她戴上,手套的繩子拴在床上,就靜靜地瞅著她。兩個小時,她的手一動不動。我覺得她已經沒有力氣動了,急忙解開繩子,把手套取下來。她的手還是沒有動,只是手指動了動。
再接著,她始終是140的心率在下降,我異常驚喜。我不錯眼珠地盯著監護器。135,130,129,一會又升了,136。一會又降了,133。接著又是130,又是134,又是129。高低反復跳,來回跳著跳著,又降了??傮w是在下降。我的心臟快停止了跳動:128,127,……110,109……101,100。100就是進了正常值的范圍了。哎呀呀,是不是,奇跡要發生了。老天爺呀,我要感謝你,一輩子感謝你啊。
同一個病房的那個陪床的,也不錯眼珠地盯著監護器。她是那個病人的親妹妹。她說:我才退休,在家里沒有事,就來伺候姐姐。我說:你黑天白日這么盯,怎么不叫你姐家的人換你啊。她說:姐姐就一個女兒,上班,太忙,就和你女兒忙是一樣的,沒有時間哇,姐姐65了,姐夫也65了,不想叫姐夫在這里。姐夫這么大歲數了,要是累出病來,又是我外甥女的麻煩。聽話音,她不是心疼她姐夫,而是心疼她親姐姐的孩子。她說:真好,你病人的心率正常了。我說:好,好,正常了。
可是,心率還在降,一直降到60多一點,接近正常值的最低值。我就去問醫生:會不會再降。醫生說:可能吧,要是再降,到最后,就有生命危險了。
我恐慌得要死。
醫生說:你要有個心理準備了。
我急忙叫女兒女婿都過來了,叫離BJ近的妻的親人們都過來了。
晚上,真的發生了醫生說的情況,妻的心率降到50多,低壓也降到了50多。還在繼續降。醫生又增加了新的設備,三個醫生,一同看著。快,溫壓!快,溫心率!血壓升了一點,心率升了一點??墒怯纸迪氯チ?。搶救了大概四個多小時,監護器上那些波浪形的線,慢慢地變成了一條直直的線,聲音從有間隔的嘀嘀聲,也變成一直都是嘀的聲音。
我淚眼模糊,突然想到:前一天的夜晚,女兒替我照顧她。晚上十點多,我走向BJ自己小區那個溫馨的家??斓酱箝T前,一群人在跳舞,明亮的月光,耀眼的燈光下,舞姿優美,舞者動情,樂音震天。記得,妻曾經說過,以后不看孩子了,她要去學跳舞。記得,在醫院里,女兒說過,春節前,單位抓獎,她抓的獎是:許了一個愿,等媽媽的病好了,帶著媽媽去旅游。記得:那天晚上,走進小區的大院,院子里掛滿了大紅的燈籠,綠色的冬青上面掛滿了紅色的粉色的小電燈,整個院子,一座座大樓里也有了春的氣息。我在內心里,輕輕地說,春節就要到了,在新的一年里,上帝會賜我妻幸福,給她一個新的人生吧。
可惜上帝并沒有關照她,現在還是讓她走了。新年就要過完的前幾分鐘,我看到這個監護器上,打出一連串的,她心臟停止跳動的長紙條,竟然還不相信她會走,還是淚流滿面地抱著她的頭。
火化這天,我最后一次摸了下她的臉,親了下她的額,坐車去送她。在BJ的大街上,路過一個個街道和大橋,女兒打開車窗,扔著零錢,一聲聲喊著:媽,一路走好!送她到了昌平火化場。做完了告別儀式,我們送她去了爐前,親眼看著她進了火化爐。我不停地抬頭向空中張望著。我看到,首都的上空,出現了一片云。那是太陽光下祥和的云,白色的,悠悠的,似動非動,云中坐著一位傳說中的菩薩一樣的仙人,擁抱著我親愛的妻,握著我愛妻的手。愛妻在向我微笑,揮著手。她平靜地說:我走了,你和孩子們要好好生活,把咱家的日子過得好好的,你們幸福,我在天上就幸福,你們快樂,我在天上就快樂。我從內心深處,大聲呼喚她,卻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