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醫生說:轉院吧。
等了些日子,北大腫瘤醫院接診。會診后,主治醫生告訴說:直接胸膜手術,風險極大。他說:我們醫院有個醫生,是這里的專家,五十多歲,得的就是這種病,做了胸膜手術,手術臺沒有下來,人就走了。那么好的人,說沒,一下子就沒了。建議你不做手術,治療方案,一個是化療,一個是雙免治療。化療不用解釋,都知道。雙免治療,是一種新型的治療癌癥的方法,就是兩種免疫的藥物,聯合使用,來治療腫瘤,沒有副作用,安全性大,每隔21天輸一次液。
我問:雙免治療效果如何?
醫生說:療效不錯。
我們就同意采用雙免治療的方法。
醫生說:藥物有兩種,一種是國內的,一種是國外進口的。進口的藥,效果好,價高,輸一次,三萬八。經濟條件不好,就用國內的。
女兒說:用最好的吧。
說這話時,妻站在旁邊。醫生對妻說:你出去一下。妻就聽話地走出去了。
這個醫生又重復了,在BJ電力醫院手術醫生的話,說:不管用多么好的藥,她的這個病,最多能活一年。
我神情呆滯。
女兒卻變得異常冷靜,說:我們會面對現實,盡最大努力配合治療,相信你們也會盡最大努力,治好我媽的病。
我拉了拉女兒的手,說:錢的事,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女兒說:你不用管,就是把BJ自己的樓都賣了,也得給我媽治病。
從這一天,妻就走上了雙免治療的路。
每次雙免治療前,妻都要做一個心電圖,做一個血常規檢查,做一個加強CT。
做心電圖,做血常規,在近處的海淀醫院就行。心電圖,很省事,到了就做,一般不用等。做血常規,要空腹,早晨不吃飯。大概人們都想早去,早做完,早回去,早吃飯吧。早晨挨號的人好多啊。時間長,站久了,累。人們就按順序,坐在座位上,從一排,到二排,三排,四排,一排排,長龍似的往后挨。上班的時間到了,可以取號了,人們齊刷刷的,從凳子上站起來,按著順序,像彎彎曲曲,甩開的長龍一樣,向前游動。隨后,在取號機前,排成一條長長的線。沒有人錯位,沒有人不守規矩。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扶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走過來,直接插隊。她后面的人不讓插,說:你得到后面排隊。她說:老人優先,我爺爺八十多了。這個人說,你看看,這排隊的人,哪個不是七八老十了?她就又插到我們的頭里了。我們沒有吭聲,后面傳來許多不滿意的噓噓聲,但沒有一個人喊叫。直到那個小姑娘取走號,后面的人,才問妻:你怎么叫那個孩子,插在你的頭里,一點不吭聲?妻說:這孩子帶來的那個老頭哼哼唧唧的,太可憐了。我想,那個老人值得同情,可這個不守規矩的孩子,竟然一句客氣的話都沒有,也實在可氣。
做完這些,就要做加強CT。做CT,要到京西腫瘤醫院。這是北大腫瘤醫院指定的醫院。
去京西腫瘤醫院,坐368外環公交車,要在航天橋下車,再換77路。可是,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換77路。看導航,是要爬上這個橋。妻要跟著爬上去,走錯了,那就是大麻煩。我說:你在這兒站著,別動,我自己先爬上橋,看看怎么走。爬到橋上,才知道,往右拐,再下橋,就到了。我下了橋,站在77路站口,看了看這個77路車的標位,向妻擺了擺手,就又爬上這個橋,再下橋,拉著妻的手,緩緩沿著橋梯,向上爬。妻上橋有點吃力,我在前面,轉過身子,拉著她的雙手,倒退著,仔細地瞅著她踏上臺階的腳,她正著向上邁一步,我就倒著向上邁一步,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你慢點,慢點。
我想到,幾個月前,我和妻一起去爬山,她爬得比我快多了,還不停地回頭,喊我,給我加油。今天她爬這樣一個小小的橋,就這樣吃力。
現在,我們終于爬上了這個橋,再緩緩下橋,一同站在這個77路車的位置等車。
風吹過來,有點涼意。涼風讓妻的頭發,飄起來,那件藍色的衣服,也抖起來,她還是拿著手機,盯著導航里,車要過來的時間點。她說:還得等8分鐘。
我說:不急,咱慢慢等。
她也說:不急,不急。
我拉了拉她的手,給她一點鼓勵。
車來了。我沒有扶她。她自己挺起了筆直的胸,上了車。
下了車,到醫院,還要步行800多米。這個地方,可能有些偏僻,路上的車不多,行人也不多。我和妻,手牽著手,走在這條行人路上。四周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我和她走路的聲音。兩邊的樹,無精打采的,好像睡著了一樣。兩邊的大樓,也像深山老林里,沉睡的大仙。妻說:太陽咋這么熱啊。我說:咱在樹陰涼里歇一會。妻說:堅持一下吧。走著走著,妻又說:咋覺得,這段路,這么長呀。我說:導航告訴了,還有100米。妻說:上中學的時候,我是學生籃球隊的隊長,那時候,100米,在我的腳下,跳上幾跳,就能過去,今天覺得,像爬大山。我說:到了,看到京西腫瘤醫院的標牌了。
可是,第一次來京西腫瘤醫院,不知道,做CT要提前預約。這可叫妻跟著我,受了罪。掛了號,交了費,醫生說:沒有提前預約,上午做不了,要等下午了,今天下午的預約號,要到三點了。
妻說:那就等吧。
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醫生叫到我們的號,妻打了造影劑,做完CT。醫生說:去喝水,500-1000升,喝三杯水,就差不多。三杯水,對一個病人來說,一次喝下去,也不太容易。這水,熱了不行,涼了不行。我就在接水的機子上,接一點涼的,再接一點熱的,反反復復地兌。妻覺得合適了,就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往下咽。一杯水喝完了,我再去兌。妻像喝藥似的喝下三杯水。
這些都做完,快4點了。可是早飯還沒吃。
女兒微信催了三次:做完CT,要到飯店去吃飯,千萬不要湊合呀。
妻說:不去飯店了,不是怕花錢,再去飯店,實在沒有力氣了,咱就在這兒吃一點吧。
我拉著妻的手,走到院子里,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
石凳旁,是一大片緊緊貼在地上的綠草。妻腳下的那片綠草,頑強地從沙地里鉆出來,已經被好多人踩過,葉子有點蔫,依然煥發著生機和活力。妻拿出面包,她一塊,我一塊,吃起來。妻沒有喝水,剛才妻喝的水,太多了,不能再喝。我想喝,沒有喝。妻不喝,我想就這樣陪著妻。我想,這樣,她的心情會好些。妻吃著面包,我也吃著面包,一起望著這沒有墻的院子外面,望著外面的街道。汽車依然那樣,一輛接一輛跑著,行人依然那樣,急匆匆地走著,太陽依然那樣,透心的暖,小風依然那樣,輕輕地吹著。妻的神情,沒有憂傷,也沒有歡快,她只是這樣平靜地,望著這一切。平靜得像一潭湖水。我不知道妻在想什么。我只在心里想:親愛的妻,咱就要雙免治療了,你的病,快點好起來啊。
雙免治療,沒有報銷,價又高,但有一部分藥是贈送的。我們去北大腫瘤醫院輸液,女婿早晨7點前開車,拉著我和妻,先去贈藥站點取藥。我拉著妻的手,走出小區,兩個人站在小區的門口,我的內心一陣陣難受,好像鉆進一個小老鼠,撓著,抓著,撕咬著。妻說:車過來了,那就是女婿的車,咱上車,到路的對面上,不叫女婿的車拐彎了,這樣安全。在這個沒有紅燈的地方,我拉著妻的手,看著過來的一輛輛車,沿著斑馬線,一步步,小心謹慎地走過去。女婿接過我的包,放進后備箱,打開車門。我扶著妻,上了車。妻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幫她系上安全帶,再坐在后排,輕扶著她的肩。妻和女婿不停地叨叨:這個病,就是來得早一點,孩子正是用人的時候。哎,不管治療結果,好與壞,都能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女婿也只是說著安慰的話:媽,現在醫療技術高了,得這種病的,好多人,能治好。不能治好,也能帶瘤生存。車到取藥點,已經有好多人在排隊了。我拉著妻走過去,靜靜地站在最后的位置。挨到我們了,醫生說:把贈藥審批的資料拿出來。這些資料都是女兒辦的,我不知道人家要哪些,就把女兒提前放進一個塑料袋里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地交給她。她把沒有用的東西還給我,有用的東西仔細查完,說:在這個表上簽上字。我說:我簽。醫生說:本人來了嗎?妻說:來了。醫生說:本人簽。妻胳膊架在這個柜臺上,右手握著筆,認真又謹慎,一筆一劃,親自簽上字。醫生一盒盒,把藥放進藍色的藥箱里,再放上冰塊,說:好了,記住,下次取藥,藥瓶藥盒,要帶回來。我小心翼翼地抱著這些藥,就像抱著妻的命。
女婿開車,把我和妻送到北大腫瘤醫院,女兒早就在那里等著了。她領我們取號,辦住院手續(每次輸液,就是一次住院),再把提前做的心電圖,做的加強CT,拿給醫生看。醫生簽了字,我們把醫生簽字的單子,放到輸液室外面的臺子上,這里的醫生,按順序排好。我們把取來的藥,也放到臺子上,醫生標記好。再抽一次血,就光等著叫號了。
女兒女婿走了,她們還得去上班啊。他們不是那種正常的上班,平時,天剛亮,就出門,晚上要很晚才下班。他們不是不想管我們,是真的沒有時間管我們。我們這代無私奉獻的人老了,我們這代響應政府號召,一生只要一個孩子的人老了。到我們老的這一天,我們的獨生子女,又是在大公司上班。他們是最忙的人,還是最需要我們這些老家伙,給他們看孩子的時候。我們又成了,最無奈的一代人。
看著女兒女婿離去的背影,我又發呆地瞅著這里的病人。挨號的病人,里面一屋子,外面一屋子,所有的凳子上,都坐滿了人。外面的那個大屋里,有個中年婦女,坐在一個角落里,抱著胸,哎呀哎呀,大聲呻吟。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不管怎么呻吟,也沒有一個人,送給她一句安慰的話,更沒有人,給她一點幫助。她就這樣呻吟著,像妻一樣等著叫號。這里,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病人,都是一樣的病,都是一樣的痛苦,一樣的焦心,一樣的無奈,誰又安慰了誰呀?好多病人沒有座位,里里外外,遛達來,遛達去,看到有個空座,急忙去搶。有的病人剛抬屁股,就有人立即坐下去了。
妻卻舒舒服服坐在折疊凳上。這折疊凳,是女兒提前就給她買好的。這么大的醫院,這么多的病人,妻是唯一自帶折疊凳的病人。不用擔心沒有座位,更不用費心費力地搶座位。多虧女兒想得周到,還是有女兒好啊。現在,妻靠著墻,眼睛不停地盯著,不斷變換人名的電子屏,豎起耳朵,聽著叫出的名字。
一直到11點,才聽到叫妻的名字。
我這個守護神,急急忙忙,送她到輸液室。這才輕輕地透了一口氣。
女兒又打來電話:爸,中午的快餐,要送到了。
我問:什么時候?
女兒說:大概11點半。留的我媽的電話,告訴我媽,接電話。
我就給妻在微信里,發信息:11點半左右,注意接快餐電話,接到和我聯系。
妻回復:知道了。
快到12點,我又不放心地問:輸上了嗎?
她說:輸了。
我說:好,輸液時,要注意是不是7瓶,要注意留瓶,留盒。那瓶那盒,下次免費取藥時,要收回的。
妻說:知道,現在,還沒有正式輸治療的藥物,醫生說需要等一會。
到了快下午兩點了,我問妻:到輸完,還多長時間?
妻說:第二袋才輸了十幾分鐘,大概還得一個半小時吧。
我就坐在妻坐過的凳子上等。等了兩個小時,妻才走出輸液室。我背上折疊凳,背起裝藥瓶、藥盒的箱子,拿過妻的水杯,拉著妻,緩緩走出醫院。
快到門口時,兩個老太太在說話。有個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得這個病,就得傾家蕩產啊。另一個老太太說:大姐,別難過,咱有那么多的親人,都會幫你的。
妻聽了一耳朵,說:你聽到了嗎?
我說:別聽他們瞎扯扯。女兒說了,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治好你的病。
妻嘆了一口氣:女兒天真幼稚啊。
我說:你要自信。自信,才是你的人生,走向成功的基石。
我拉起她的手,輕扶著她的腰,在一棵棵大樹下的人行路上,踏著鋪滿一地的陰涼,看著大樹下,一片片的綠草,一片片的花,挺起胸,給她信心和勇氣,和她一起堅強地往前走,一步步,走向四五百米的公交站。
經過雙免治療,妻的病,確實越來越好。檢查的結果,又來了。我坐在電腦前,一項項,按照時間順序,打在表格里,存在電腦里,正常值,一個個,涂上綠色,有箭頭的,是非正常值,一個個,涂上紅色。前前后后,比較下,好的變化,一目了然。它變啊變啊,血常規,抗癌指標,竟然沒有一個箭頭了。小腹兩側的積液,一邊完全消除了,一邊明顯減少。腫瘤也縮小了。我們一家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很長時間以來,從沒有過的笑容。
我們去了北大腫瘤醫院門診疼痛科。醫生也笑了,說:治療效果非常好。兩種止痛藥,羥考酮停了吧,只吃氨酚曲馬多吧。
再后來,曲馬多也停了,疼痛消失了。這是多高興的事啊。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妻說:你的頭發太長了,應該理理發了。
妻說:快兩個月沒有理發了,去吧。她騎上電動車,我在后面跟著,陪她去五道口南面的一個理發店。
我第一次去這個理發店。這是一個很豪華的理發店,那么大的屋子,那么精美的設備,空氣濕潤又涼爽,一個個理發師,都是那么精美的發型,人也長得很漂亮,小姑娘的小嘴,巴巴的,禮貌地給妻讓座,給我讓座。原來這個地方,是女兒定的提前交費,有特殊優惠的地方。女兒、女婿、妻,平時都是到這里理發的。我坐在靠近門口的凳子上,凳子旁有茶幾,茶幾上有水,有茶葉,茶幾旁有花。我品著茶水,欣賞著五顏六色的花,看著妻理發。我看到,妻慢慢走到理發椅子前,坐下了。她盯著,前面亮亮的,一人多高的大鏡子,不停地瞅著鏡子里的自己,伸出一只手,輕拂自己的前額,輕拂前額上面的頭發,輕拂自己有些發黃的臉,深深地透了一口氣。那樣子,好像又回到一個美好的境界,好像又回到一個新的人生。理完發,她從理發椅子前,站起來,又一次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看了看,她滿意的,漂亮的發型,微微笑了,還向理發師,道了聲謝謝。然后,她穿好那件她最喜歡的藍色的長褂,背上隨身攜帶的灰色的小挎包,挺著身板,向我走過來。
妻在BJ看孩子,快十年了,她在BJ理過無數次的發。沒有想到,這一次竟然是妻最后一次,在BJ理發。
理完發,我帶妻回到高碑店靜養。
妻說:也給你辦一個高碑店市內的公交卡吧,以后,我去BJ看病,你都要跟著了。咱們都有公交卡,就方便多了。我說:行,我自己去辦吧。妻說:我辦過,熟,還是我領你去吧。
這天,妻騎電動車,我騎自行車,先去高碑店派出所。路不遠,卻走了幾條街,拐了幾個彎才到。我要是自己導航過來,可能要麻煩多了吧。進了派出所,妻把我的身份證,交給這個小姑娘。小姑娘說:住房的證明看一下。妻說:上次,我辦過,給你看過,這次沒有帶來,你在網上查一下,上次拍過照嗎?小姑娘查了查。說:沒有。妻說:這是我的老伴。小姑娘說:有結婚證嗎?妻竟然這么精細,拿出隨身攜帶的包里的結婚證,交給小姑娘。小姑娘一臉微笑,說:行吧。我們為老百姓服務,能關照的,都關照,能讓你們少跑道的,就盡量讓你們少跑。說罷,就開了證明。這次也多虧妻跟著來,要不然,我沒妻這么精細,肯定會多跑一趟。
下午去軍隆集團一樓收費大廳,拿公交卡,我一個人就行了。可妻還是要一起坐車陪我去。其實,這次,真的簡單,身份證遞過去,派出所的證明遞過去,一個字也沒說,公交卡就到我的手里了。我知道妻為什么要陪我來。她是想在生命有限的時間里,盡量多陪陪我吧。這是極其平常的小事,可是現在想起來,眼里竟然涌動起這么多的淚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