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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疾病的禍根

  • 我妻
  • 劉憲華
  • 9733字
  • 2025-07-20 09:55:29

化驗結果出來了:惡性間皮瘤。這間皮瘤,和遺傳沒有一點點關系,她的父母都是活到九十歲以上的老人。這病,是年輕時,紡石棉線引起的。

70年代初,我們這個地方很多鄉村,生產隊有一種副業,就是紡石棉。那個年代,石棉被譽為建筑界的瑰寶,它堅固,耐用,防火性能優異,價格低廉,在那個貧窮的年代,老百姓喜歡它,各大工廠,更喜歡用它生產各種產品。在那個貧窮的年代,石棉贏得了廣泛的追捧。那時的人們,愚昧,無知,不懂得,石棉的纖維結構,堅硬如鋼,一旦被吸入人體,就可能引發嚴重的健康問題,甚至導致癌癥。更不懂得,80%的惡性間皮瘤,是有石棉引起的。隨著時間的流逝,石棉廠工人的死亡案例逐漸增多,人們才正視石棉的致癌性。德國應該是,最早就認識到,石棉危害的國家,1979年起,他們就開始禁止,市面石棉產品的生產了。1980年,澳大利亞率先全面禁止了,石棉的開采、銷售及使用。時至今日,全球已有52個國家,緊隨其后,禁止了石棉的應用。在歐盟、日本及韓國,石棉已完全被禁止。如今,在防火門、廚房櫥柜、天花板以及石膏板夾層等建筑部位,我們已難以再見到石棉的身影。

可是在那個年代,我們這個村子里,在村北頭,三間土房的,小小的廠子里,幾個軋石棉的機子,卻是黑天白日,嘩啦啦地響著,那些小伙子和姑娘,汗流夾背地,踩著軋石棉機子的腳踏板。土房里的角落里,堆滿了石棉。屋頂上粘滿了,蜘蛛網一樣的石棉粉。墻壁上,掛著一道道,一片片的石棉粉。屋內的空氣里,飄浮著,像細雨,像細紗,像雪花一樣的石棉粉。血氣方剛的小伙,花一樣的姑娘們,相互看著,飛到身上,臉上,嘴里,鼻孔里,眼眉上,頭發上,白色的粉塵,就像生活在一個神話的世界里。他們天真,他們浪漫,他們純真,他們快活。他們一邊干活,一邊打啊,鬧啊,相互耍笑著。他們的笑聲,牽著石棉粉,飛上房頂,飛到窗外,飛到高高的空中。沒有人戴口罩。那個時候,他們不知道,口罩是一種什么東西。就是知道,也沒有人戴。把這白白的,厚厚的東西,戴在嘴上,他們會想,這就像牛一樣,像驢一樣,戴上一個嚼子,多么難受啊。

那個時候,這個組織村民紡石棉的生產隊長,就是妻親愛的父親趙秀昌。

她的父親,是那個年代,最優秀的生產隊長,也是最有頭腦的人。他當了大半輩子生產隊長。我記得,那個初夏,春玉米已經長出半腿高了,她的父親領著人們,去玉米地里耪地。我們村南有個古老的小石橋,橋南一道大堰,堰西有一塊地,地名叫大地,綠綠的玉米苗,帶著村民的希望,旺盛地生長著。他舉起大鋤,像個移動的小山,站在大地的中間,站在莊稼人們的中間,輕聲地說:都耪深一點,小心,別傷了苗。瘦弱的他,又像一頭不服輸的豹子,鋤頭深深扎進泥土里,鋤把拉進懷里。突然,他用鋤把頂著胸,頂著自己的肚子,頂著自己的胃。頂著頂著,他咬著牙,汗水大滴大滴,滾到地上,滾到腳下的泥土里。原來,他的胃病犯了。終于熬過了,撕心裂肺的那一陣,他又挺起胸,甩開臂,邁開步,掄起鋤頭,拉動鋤把,翻開了一道道,帶著香味的泥土。

在那個不開放的年代,妻的父親,在我們這個村子,辦起了第一個香油房。村北老碾房旁邊,那間土房里,傳出了,嘩啦啦,炒芝麻的聲音。油房很簡陋,一口鐵鍋,鍋下的灶里,點著柴禾,旺旺的火苗,跳起來,攪拌芝麻的葫蘆,轉起來,香味,在屋子里飄起來。炒好的芝麻,放進木質的榨油機里,精明的村民,摁著杠桿,流著滿臉的汗水,榨出香味撲鼻的油。油鉆進鼻子里,香塌了腦仁。從此,我們這個村子的上空,彌漫著,自從這個村子,誕生以來,從來沒有過的,沁人肺腑的清香。那個清晨,她的父親,站在香油房的門前,看著東方的太陽,瞇著眼笑。

在那個不開放的年代,妻的父親帶領村民,建起了我們村,第一個孵雞的暖房。最初孵雞,要請技術人,后來跟著孵雞的人,都成了技術人,他們可以自己孵。孵出的小雞,成色竟然比請來的技術人孵得還要好。走進熱騰騰的暖房,滿炕剛剛從蛋殼里,鉆出來的小雞,張開黃黃的小嘴,仰頭喳喳地叫著,就像一群剛剛出生的可愛的嬰兒,在炕上亂跳。這些孵雞人,在37.5-37.8度的室內,穿著褲叉,光著膀子,滿臉掛著笑,伸著手,滿炕上抓小雞。他們“三五----十五,四五----二十”,拉著長長的聲音,數著,唱著,把那些小雞,放進一個個大筐里。這簡直就是一種最美的歌,飽含著激情和幸福感的歌。三四月份,我們村的小雞,一筐筐賣往近處、遠處的村莊。有個叫諶存榮的年輕人,賣的最好。他騎著自行車,載著兩三筐的小雞,奔走在土路上,奔走在炊煙繚繞的小村莊,站在大樹下,墻頭邊,挺著胸膛,大聲自豪地喲喝著:小雞---嘍---嗬----,買---小雞---嘍!一聲吆喝,人們就圍住了他的雞籠子。存榮讀的書多,肚子里,藏著無窮無盡的故事,遠古的,現代的,眼前的,都有。老娘們喜歡聽的,小姑娘喜歡聽的,他都知道。他又會開玩笑,瞎白話一會兒,就引的那些老娘們和姑娘們,拉不動腿,邁不動腳。說到動情處,能讓老娘們,噗嗤噗嗤地掉眼淚,能讓小姑娘們刷啦刷啦地尿褲子。看有了人氣,他就小心翼翼地揭開籠屜蓋,露出最上面的一層來,小雞滿滿地擠在雞籠里,像一堆擠在一起的,各色各樣的絨毛球,黃的,白的,粉的,綠的,黑的,亂蹦。嫩黃的,尖尖的小嘴,發出細細的唧唧聲,叫得人心里軟軟的,暖暖的,癢癢的。人們開始挑小雞。買雞的莊稼人把最活潑的雞,一只只,挑出來,放在自己的竹籃里。沒有帶竹籃的老太太,干脆扯起衣襟,把中意的小雞,放進衣襟里。小孩子看著稀奇,咧嘴樂了,呼著叫著,伸出光不溜秋的小腦袋,從大人的胳扎窩下,卡巴襠里,鉆進來,擠到最里面,扯著雞筐,伸出小手,就摸小雞。存榮用胳膊擋著他們,說:娃呀,可別亂摸,小孩子手熱,熱手一摸,小雞會生出干巴腚!干巴腚不好拉屎,小雞會憋死。孩子們就只能仰起臉,大眼瞪小眼,小手一抖抖的,不知道往哪兒放。老太太又大聲地叫:兄弟,你內行,幫俺挑小母雞。存榮就擺手,抿著嘴笑:俺也不會挑,分不清是公的還是母的。自己挑吧。俺的雞,都水靈,都光亮,都柔順,都歡實,都容易養活呀。小雞出籠的第三天,剩下不多的小雞應該進食了。存榮就把車子,騎到大樹下的陰涼里。那些螞蟻可能也知道這地方舒服吧,一群群地爬過來。他說:這是我們的領地,你們不能來,到別處去涼快吧。他脫下衣服,在地下撲打了兩下,螞蟻們就都嚇跑了。他就鋪上塑料布,用茓子圍起一個圈,小雞放進去。再拿出泡好的小米,在雞們中間扒開一塊空地。一抖,均勻地撒開,小米帶著水滴,撒了一片,小雞就瞪著小眼,喳喳叫著,邁著小腿,扎著翅膀,往前搶食。存榮不錯眼珠地瞅著它們吃。哪只吃得快,哪只吃得慢,都盯得死死的。對吃得差不多的小雞,他說:小雞啊,你們幾個吃得快,嗉子起來了,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撐死你們了,去,一邊涼快吧。他說著,就把它們拿到另一個籠子里。等這些小雞都吃好了,他就給小雞悶食,給它們的籠子蓋上被,讓它們再美美地睡一會。他看著它們睡。悶了一會,他說:小雞,別睡了。睡過了,也不行。起來玩吧。他就摑打摑打雞筐。小雞都醒了,喳喳地叫。再過一小會,他把被子扯去,小雞就一個個精神得像神仙,喳喳地唱起歌。我們村的小雞,就這樣,走進千家萬戶。

在那個不開放的年代,妻的父親,在這個村子,建起了第一個軋棉花的廠子。在村北一個大院里,人工軋棉花的機器,突然嘩啦啦地響起來。滿屋子擠滿了笑聲,滿屋子堆滿了,彈出的雪白的棉花,滿屋子飛舞著,長長短短的棉絮。崔屯的軋棉人,頭上戴著一頂潔白的帽子,眉毛都染上了,一層白白的霜。從此,軋棉花的叫聲,響遍附近的大小村莊。陳漢卿大爺,就是那個時候接送棉花的名人。他長得高大,往街上一站,就是一座塔,聲音也哄亮。喊一聲,周圍大樹的葉子,都振得嘩啦啦響。那些狗啊貓啊雞的,嚇得滿街亂竄。這聲音不僅整個村子能聽到,連附近的幾個村子,都能聽到。我們崔屯軋的棉花確實太好了,陳漢卿大爺一嗓子,就能喊得村里的人,呼著叫著,把他的車子圍起來。可能是陳漢卿大爺的喊叫聲,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還有一種奇特的音樂美:軋——棉花——嘍——嗬,軋棉花——嗷——嚎!他的吆喝聲,悠長又悅耳,簡單的幾個音符,卻被他喊得七拐八彎十六繞,有緩有急,起承轉合,收放自如。那歡快的聲音,扯得滿村的天空,房頂,樹上,泥墻縫里都是,溫潤潤的,暖洋洋的,讓人分不清,到底是軋棉花的人在張羅生意,還是歌唱家在吟唱。這聲音,繞著村巷,溜著墻根,順著門縫,就鉆進了人的耳朵,聽著就是一個舒服哇。這聲音,就像一根無形的,有力的,細細的線,把人們從家里,牽出來。白發蒼蒼,走路顫顫微微的老太太,愛喊愛叫的中年婦女,嘰嘰喳喳的小媳婦兒,前腳后腳地開了大門,紛紛朝著他聚攏過來,圍住了他的車子。孩子們看到了,全都往家跑,一進家門,就大聲地喊:娘啊,娘啊,軋棉花的來了!村里的老娘們、小姑娘,就像看大戲一樣,從家里跑出來,團團圍住他。家里有棉花要軋的,就一抱抱的,放到他的車上。那些怕他的狗呀貓的,看到人們這么喜歡他,也都不再怕他。狗跑過來,蹲在地上,搖著尾巴。貓瞪著像玻璃球一樣的眼睛,喵喵地叫著。

后來,就是在這個軋棉花的廠子里,妻的父親,重新建起一個石棉加工廠。我記得,那個中午,我親眼看到,她的父親,蹲在那個門洞里,拿著那團軋好的石棉繩,嘴里飛著吐沫星子,眉色飛舞,給幾個村民,滔滔不絕地講著:這石棉繩,銷路怎么怎么好,能賺多少錢。他,精瘦的臉上,掛著滿滿的笑意,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希望。

這些孩子們,軋石棉的過程,就是把人家發過來的纖維分離開,再加工處理。然后,分到各家各戶,去紡成石棉線,再把紡成的石棉線,收上來,打成石棉繩。

紡石棉線的,差不多,都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紡石棉,她們就和平時紡棉線一樣,輕搖著古老的紡車,從一個個白天,到一個個夜晚,不停地紡。夜晚,她們在炕頭上,支起那架古老的紡車,盤腿坐在墊子上。這墊子,是用高梁葉子,編成的。旁邊窗臺上,放著一盞煤油燈。這煤油燈,黃豆般大小的火苗,一閃一跳的,發出灰黃的光,煤油燃燒時,又發出吱吱啦啦的響聲。夏天,一群蚊蟲,圍著煤油燈飛。蚊蟲的聲音,和紡石棉車的聲音,一樣的響。

那個時候,紡石棉,就是掙個工分,可是,他們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勁頭,常常是從太陽落下去,又紡到太陽升起來。

妻說過:那個時候,她和二姐、小妹就睡在,她們家那個紡石棉的土屋子里。那個土屋子里,有很多臭蟲。這臭蟲,是吸人血為生的寄生蟲,體偏寬,紅褐色,有臭腺,能分泌出特殊臭味的物質,爬過的地方,留下難聞的臭味,故名臭蟲。大概有紅豆那么大。她和二姐、小妹睡覺的時候,這臭蟲,就成群結隊地從墻縫里爬出來,吸她們的血。臭蟲吸了一肚子的血,在炕上、墻上爬,那顏色也像紅豆一樣紅。她們姐妹幾個,一個晚上,要起來很多次,點上燈,捉臭蟲。燈一開,炕上的臭蟲,鼓著紅紅的肚子,排著隊,往墻上爬,往被褥下面爬。她們又在土炕上,在墻上,在被褥上,用力地拍打。墻上,被褥上,都是一片片的,帶有臭味的血,手上也沾滿了血。臭蟲太多了。打是打不完了。她們就在院子里用羊糞、土,和成泥,挽起高高的褲腿,光著大腳,在那泥里,一遍遍地踩。和好的泥,她們姐妹幾個,拿著泥板,細心地,往墻縫里抹,往炕縫里抹。一邊抹,一邊自語著:憋死你們,熏死你們。叫你們再敢出來咬人!抹完了屋子,她們的鼻子、臉上,沾滿了泥,身上也沾滿了泥,還弄得屋里到處都是,熏死人的羊糞味。可是臭蟲還是會出來,還是會鼓著圓圓的大肚子,在炕上爬,鉆進她們的被窩里,張開大嘴,兇神惡煞般地吸著她們的血。她們時常被咬醒。咬醒了,睡不著,她們就點上燈,坐起來,紡石棉線。嗡嗡的紡石棉聲,嚇得那些臭蟲,鉆進墻洞里,直個勁地打哆嗦。

妻說過:那個時候,這個紡石棉的小屋里,不光有臭蟲,還有很多的虱子。這虱子灰白色,體狹長,成蟲大概有米粒那么大,平時藏在內衣領襟、腋下、褲腰等處,白天人活動身體發熱時,虱子就從衣縫里面,爬出來,吸人血。晚上,她們姐妹幾個,常常鉆進被子里,把自己的褲子和襖翻過來,靠到燈下,在衣服縫里捉虱子。那虱子,吸了她們一天的血,肚子紅紅的,躲在衣服的褶縫里,美美地睡大覺。她們姐妹幾個,用手捉不出來的時候,就張著大嘴,嘎嘣嘎嘣地咬。咬得她們的衣服上都是血,滿嘴也都是血。她們咬著咬著,也會停下來,把衣服高高地舉起來,往地下抖。其實,這衣服的虱子,是抖不下來的。她們也只是,對著這捉不完的虱子,生氣罷了。有人會問,咋這么笨,燒一鍋熱水,燙一燙,不就行了嗎?想一想,燒一鍋熱水,得要多少燒柴呀?在那個年代,一筐燒柴,要費多大的力,才能弄到家來的?誰家舍得這些燒柴呀?何況冬天,每個人,就一身棉衣,也沒得換。她們只能這樣,任憑虱子們咬著,嗡嗡地紡石棉。

那個時候,村里紡石棉,賺了很多錢。精明的老會計賢大爺,剛剛從城里接來了外孫,本來就高興,戴著老花鏡,拿著筆和紙,一筆筆記著生產和賣出的,大大小小的帳目,看著賣出去的石棉繩,那喜人的數字,笑彎了腰,一次次把老花鏡掉到地上。賢大爺姓陳,字洪造,號雅亭,乳名賢,是這個村子有名望的大文化人,可能不太會種地。孩子們總愛欺負冬生,常大聲地哇哇地叫著:陳洪造,瞎胡鬧,拔了麥子種山藥!他就哭,哇哇地哭著往家跑,一頭扎進姥姥的懷里。姥姥說:以后他們再喊,告訴姥姥,姥姥撕了他們的嘴,扒了他們的皮。這以后,姥爺戴著老花鏡,在燈下教他認字,陪他念書。那燈是發黃的光,一閃閃的,突突地冒著黑煙。自從村里有了這個石棉廠,自從有了冬生這個外孫,賢大爺成天揚眉吐氣的,在街上走路,在石棉廠當會計,在生產隊的地里干活,時不時哼上兩句小曲,臉上也掛著笑。那是暖洋洋的,充滿希望的笑。就像陽光在他的心里,播下發芽的種子。

自從這個石棉廠不開了,外孫東生又接回了城里,賢大爺就再也打不起精神。那么大個男人,還躲在一個角落里抹眼淚。賢大娘更是和原來不一樣了。他們家原在村北的第一個胡同最東頭。房東的水坑邊,就是一棵幾百年以前的老柳樹。老柳樹的葉子,綠綠的,茂密的,蓋住他家的土房子,給這個院子,帶來了一片生機和活力。院子里還有一只大狗,威風凜凜地趴著。那個時候,他們家可能是這個村子比較富足的人家了。自從這個石棉廠不再開,自從外孫東生走了,賢大爺心氣就差了,日子不跟從前了,賣掉老柳樹下寬敞的大宅院,搬到村北街面他侄子閑著的那個院子住。院子也沒有墻頭,只有一圈籬笆。人們在街上走,經常看到賢大娘在院子里紡線,斜對襟的黑上衣,挽腰的黑褲子,裹過的小腳,頭后一個蒼白的發卷,一個人,孤零零的。紡線車子,吱嚀嚀地響,那滿天飛舞的草葉子、樹葉子,總在她的頭上飄,樹上的鳥糞,也經常落到她的脖子里。白天賢大爺去生產隊干活,沒有人和賢大娘說話。賢大娘只跟院子里那些雞說話。她把那些雞當作東生,那些話也都是對東生說的。她說:東生啊,村里沒了石棉廠,就沒了進錢的路子,姥姥姥爺也沒有錢給你了。她說:東生啊,你不在姥姥身邊,姥姥照顧不了你,你要吃好,你要喝好,晚上的被子也要蓋好。她說:東生啊,在大城市,跟爸爸、娘,好好上學,好好讀書,長大了就有出息。她說:東生啊,等你上班了,掙了錢,也別舍不得花,多給自己買好吃的。她說:東生啊,別掛著姥爺和姥姥,姥爺老了,姥姥老了,沒有用了,總有一天會見上帝。等姥爺、姥姥見了上帝,也會保佑你。她說:東生啊,孩子,好好地生活,只要你活得好,姥爺、姥姥就放心,就開心。這些話,那些雞沒有聽懂,可是家里的那只狗聽懂了。賢大爺房子西邊,有個水坑,水坑邊有個廟,那狗,總向著那個大廟,噗嗤嗤掉淚。這廟,就是一個小山一樣的高高的土堆。土堆上,春夏秋冬,都有一層厚厚的草,冬天,這廟上的草是干的,平時是一片綠,沒有人敢去割這草。草里有很多的鳥糞。晚上走過這個廟,心里涼颼颼的,腿就發軟。據說,那年日本鬼子進村,在這個廟前,打死葛榮華部隊的好多人,也打死這個村子的好多人。后來這廟一直是村民燒香磕頭的地方。有人老了,村里人會到這里燒紙,燒香,磕頭,給老人送飯,送老人上天。自從這個石棉廠不開了,自從東生走了,賢大爺老去這個地方溜達,老瞅這個廟,瞅著瞅著,就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走,會見不到東生,也再見不到那么喜人的石棉廠了,就掉淚。有一天,賢大爺真的老了,村里人哭著為他送葬,喊叫著,讓他走好,趴在這個廟前,哭著,送他去上西天的路。后來,賢大娘也走了,賢大娘走的時候,是抱著她家的雞,叫著東生的名字走的。賢大爺、賢大娘走后,那些雞就都不在了,但那只狗,還趴在這個院子里。只有找食吃的時候,這狗才離開這院子。平時這狗還是忠誠地,為賢大爺、賢大娘守著這個院子,守著這幾間房子。這狗好像知道賢大爺的心思,也常到那個老石棉廠里轉。白天這只狗,從來不叫。只是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偶而會叫幾聲,那聲音異常凄涼。有一天,人們突然看不到這只狗了。后來,才發現這只狗,死在了賢大爺、賢大娘的墳前了。這狗死前,在賢大爺、賢大娘的墳前,為自己挖了一個洞,它就躺在那洞里。人們發現這狗的時候,它的身子已經爛了。那以后,晚上沒有人敢從賢大爺、賢大娘的墳前走過,因為有人在晚上聽到過,那只狗在賢大爺、賢大娘的墳前叫,那不像狗的叫聲,像一個老人不停地哭訴著三個字:紡石棉,紡石棉!再以后,賢大爺家的土房就倒了,那個院子也成了一片廢墟,堆滿了一堆堆的土,長滿了野草和小樹。

在那個不開放的年代,鄉下剛剛通了電,妻的父親,就領著村民,建起了自己的面粉廠。面粉廠,在村子西邊,老飼養棚靠北的,三間土房里。合上電,糧食從電磨的上斗,送進電磨機,雪白的面粉,金黃的豆面,土黃的玉米面,從下面的漏斗里,流出來,流進鼓鼓的面袋里,流進村民的心田里。從此,結束了我們這個村子,祖祖輩輩壓碾子,推石磨的歷史。從此,村北的那個老碾房,黑天白日,不停地吱嚀嚀的聲音,沒有了。從此,村子里,那幾個古老的石磨,再沒有轉動過。據說,有一天晚上,有人聽到,老碾房里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又看到有一道亮光,從老碾房的門里飛出來,向著有石磨的地方飛去,接著,在村南頭,出現了兩個白胡子老頭,一個喊著石碾哥,一個叫著石磨弟。哥哥對弟弟說:咱們在這里住了幾千年了,給村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出了這么大的力,造了這么多的福,他娘拉個腚的,現在說不要,就不要咱了,實在窩囊。弟弟抱了抱哥哥,說:這些鳥人,真是勢力眼,喜新厭舊,有了電磨,把咱當鼻腚刮子甩掉了。不走也不行。哥,咱走啊。兩個白胡子老頭,又哭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這個村子。這以后,村里的人就看到那個老石碾不在了,村里的石磨也不在了。從此,在人類的歷史上存在了幾千年的碾子和石磨,在我們村,就這樣奇跡般地消失了。

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有吹來,農村已經有了春的氣息。妻的父親,帶領村民,建起了景縣第一個橡膠廠。橡膠廠,就在村子里,老飼養院的院子里,西邊靠近小河的,三間土房里。最早的軋膠,是燒煤,小青年們汗流浹背地,推著最土的軋膠機,熏得漆黑的臉,滿鼻子的膠沫子。每天清晨,最早的笑聲,都是從這個院子里飛出。就是這個軋膠廠,培養出一批最早的業務員。他們隨身帶著實心胎的樣品,很會談業務,一見面,從右兜里,掏出一盒紅塔山,很禮貌地抖出一支,讓人家自己抽出。不等放進嘴里,打火機一摁,啪的一聲,冒出一團火,右手舉著,送到嘴前,左手擋風,捂火,弓身,仰臉,微笑,像太監對皇帝一樣恭敬地點著了。又背過身,從左兜里掏出一盒經濟煙,抽一支,點著,塞進自己的嘴里。這時的國人,都是很誠實的,壞心眼還沒有從娘肚子里生出來。中國的字典里也沒有欺騙兩個字。人和人相處都像兩三歲的孩子一樣真誠。買賣很快就做成了。他們就是這個村子,改革開放還沒有真正開始時,在外面,跑爛鞋,睡街頭,啃餅子,喝涼水,上了車像孫子,下了車像兔子,回到家像老子的,最早的一批業務員。就是這個小小的橡膠廠,造就了我們這個村子,一大批優秀的業務員和成功的企業家。后來這個村子里,有個叫陳振起的年輕人,帶領崔屯人在村西,建起了景縣第一個膠管廠---華北橡膠廠,生意還異常火爆。膠管廠賺到了錢,村里又種起大棚菜。大棚里,有了韭菜的花香,黃瓜的美味,辣椒的清香。微綠發黃的韭菜,嫩的要滴出水來的黃瓜,讓人口水欲滴的甜辣椒,在寒冷的冬季走向市場。崔屯人的心,像吃了蜜一樣甜。村里又打了機井。井水從深深的地下抽出來。崔屯人站在麥田里,玉米地里,豆子地里,看著清涼的泉水,在水溝里流著,在一個個小方塊的田地里流著,就像流到心里一樣美。干旱的土地,喝上甜美的水,就像抹了一層油,綠油油的莊稼,喜人地往上躥。村里還買了割麥的收割機。這個時候,農村還很少有人用收割機割麥子。崔屯卻是這十里八鄉,能用收割機割麥的第一村。收割機開到村民們的責任田里,唱著笑著,歡快地叫著。千百年來,祖祖輩輩一直爬著在地下割麥的崔屯人,歡呼跳躍,所有的熱血都沸騰起來。剛剛解決了溫飽問題的莊稼人們,已經看到了紅日即將噴出的那道曙光,看到了未來的那個金燦燦的希望,看到了前面那個美好生活的彼岸。陳振起很快就成了景縣著名的大企業家,成了景縣膠管企業的引路人。景縣很多有錢的人,都到崔屯來,向他學習,向他取經。他毫不吝嗇地,真誠地,坦率地,告訴他們,怎么賺錢,怎么做膠管,怎么辦大企業。他把前來的每一個人,都當作朋友,當作知己,熱情相待,請他們吃飯,和他們豪爽地,大碗地喝酒,帶領他們,走上發家致富的路。春節過年,有了電視機的景縣人,看到陳振起在電視上,給崔屯的鄉親拜年,也給全景縣人民拜年的時候,都咂著舌頭,高高地樹起大拇指。這以后,崔屯的私人膠管企業,全景縣的私人膠管企業,也像噴泉一樣,咕嘟嘟地從地下冒出來。這以后便有了聞名全國,面向全球,走向世界的景縣膠管產業群,它像一顆顆燦爛奪目的星星,遍布景縣縣城和大大小小的村莊。也成就了一個個一根膠管闖天下的英雄。可以說沒有這個老人最早的建起的橡膠廠,可能就沒有華北橡膠廠的誕生。沒有華北橡膠廠,可能就沒有現在聞名全國的景縣膠管企業。也不可能催生出,那么多的景縣膠管企業家。

春天的腳步近了,這個老人,應該是我們這片鄉村里,第一個報春的人。春天來了,田野綠了,小河的冰融化了,鳥兒登上枝頭叫了。又是這個老人,建起景縣第一個私人養雞廠,他的養雞廠,就是在他家新的宅基地上,這片地方,是他帶著兒女們,用土車子,一車車,一锨锨,墊起來的。是多少個夜晚、多少個白天、多少汗水和辛酸換來的。主要的養雞人就是他的小女兒,妻的小妹趙景花。這時候養雞,還不知道圈在筐里,那些雞滿院子跑,滿院子飛,拉的雞糞,下的雞蛋到處都是。那些雞蛋,在妻小妹的眼里,全都變成銀蛋蛋,那些雞糞也是一地的金錢。妻的小妹咕咕叫雞的聲音,雞們嘎嘎鳴唱的聲音,還有妻的小妹打掃雞糞拾雞蛋的身影,讓這個院子充滿了春天的朝氣。妻的小妹在院子里走,雞們也跟著走。妻的小妹轉個圈,雞們也轉個圈。妻的小妹跑一遭,雞們也跑一遭。妻的小妹笑,雞們也跟著笑。妻的小妹坐下來,雞們也都圍著她,趴在一旁。有的飛到她的大腿上,收爪子,縮脖子,瞇眼睛,愜意地,美美地,打著盹兒。這個時候,還沒有聽說過有私人的廠子和企業。這個老人卻走出了第一步。縣里的領導感到驚奇,老百姓更覺得新鮮。于是景縣電視臺臺長馬云生,親自前來采訪,把他的照片和事跡刊登在衡水日報上。

這個老人奮斗了一生。說不上,是成功者,但可以當之無愧地說:他是這個村子成功者的引路人。但他自己也不會想到,他親手建起的石棉廠,卻給他的鄉親,給他的親人,最后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難。這不是這個老人的錯。那個時候,全地球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這石棉里潛藏著這么大的危機。

我們村,最初紡石棉的時候,我妻正在上中學,她喜歡讀書,家人要她紡夠多少石棉線,才能去上學。

妻就捏著一團團的石棉纖維,搖著紡車,一邊紡著線,一邊看著書。書在懷里,眼在書里,線在手里。這就是一心兩用。她是一心在線里,在紡線車上,一心又在書本里。1977年,第一次恢復中高考,她正是憑著這種不屈的精神,考上了中專,成了我們這個村子,成了附近很多村子,唯一走出這個小鄉村的人,也成了我們這個村子的驕傲。

可是,在她一邊拼命紡石棉,又一邊拼命讀書的時候,她一定不會想到,紡石棉會讓她這個,心在遠方,一直向著太陽奔跑的人,最后,會得癌癥,會得最難治的惡性胸膜間皮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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