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誥是在兩日后才由吏部差人親送至府上的。

彼時天已微雪，來人裹著風霜踏入中庭，氣息未穩，便滿面堆笑：“李御史，可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這勾當之職，往上一步可就是三司正員啦！”

李知禾親自出門迎接，取過誥命卷軸，展開確認無誤后點頭道：“勞煩一路奔波，小翠，拿一吊錢賞下。”

小翠應聲而去，不多時拎著錢袋回來，塞到差人手中。

那差人連連拱手謝道：“謝李御史賞！咱家這就回去復命。”

李知禾微微一笑，沒有應聲，只吩咐人送客。

送走差人，他將官誥收起，緩步走回廳中，望著窗外風起雪飛，心中已默默籌劃赴任市易務一事。

汴京的雪，自昨日夜里便未停過。

屋檐上垂下冰凌，仿若玉簾；御道兩旁的松柏積雪未融，行人紛紛避于屋檐墻角。即便是繁華的汴梁西市，今日也寂寂冷落。自天未亮起，雪便斷斷續續地下，至午時愈加密集，天地間仿佛只余黑白二色。

李知禾裹著鶴氅，腳步深淺不一地踏入市易務所在的東華門外直廳。這里雖不是三司中樞，卻也要緊，掌糧價、控錢谷、管戶籍，是天下糧儲調度的咽喉之地。

這便是他的新任官署。

御史臺是他本職所在，掌糾察百官、彈劾不法，而今卻又被授京城提舉市易務勾當公事，名為協佐，實則親理倉務錢谷，可謂一腳踏進了三司系統的外圍。

偏偏這市易務的提舉，是呂嘉問。

彼時在定州，兩人雖并肩查案，實則心存芥蒂。呂嘉問性子方正，眼中揉不得沙子，自忖身負新政使命；而李知禾偏偏在案中查出“新法執行中的積弊”，無意間戳中了他在趙頊面前所立的“清廉勤政”形象。朝堂之上，雖未明言，關系卻早生嫌隙。

此番任命，表面上是對李知禾破案之功的獎賞，授“殿中侍御史”以正名，再令其兼差市易務，可謂飛黃騰達。但細想之下實在耐人尋味。

是陛下信任，令其近觀錢谷，查倉吏、察民情？還是命其為副，令呂嘉問“敲打敲打”，叫他知曉分寸？又或是，君心難測，借二人相制，令新法與監察之局互為牽掣、彼此節制？

朝廷之局，遠比一紙任命復雜。

初至任所，天色猶陰，風里仍夾著未化盡的雪末。

市易務署設于京兆府西偏，乃三司之外獨立設衙，勾當官雖為七品，卻掌倉計出入、察糧米動向，實非等閑。

李知禾今日是頭一日到任。依舊例，新官赴任須先攜誥命投遞司吏，由市易務主簿登籍過錄，再由主事引見正官。

他攜誥命而來，門房小吏早候在階前。見他著紫繡團花朝服，官帶懸銀，知是新任勾當，忙恭敬上前施禮。

“下官高寅，見過李御史！主簿與呂提舉已得報知，吩咐小人引御史入堂。”

李知禾微微頷首，步入門廊，腳下石階尚覆著薄雪，吱吱作響。才進儀門，便聽見堂內書吏報事聲接連不斷，顯是事務正緊。

堂中爐火燒得正旺，銅爐中炭紅如炬，暖意撲面而來。

李知禾抖了抖袍角，去雪入堂。眼前一幕讓他微微駐足。

正廳左右幾案俱滿，書吏來往疾走，或翻賬本，或校簽押。幾名年長的從事官正在細查倉務卷宗，桌上所陳皆是賬目、標簽與公文匯冊，一一標明出入、調撥、庫存及折價估銀之數，井然有序。

他稍一環視，心中已有幾分了然：這是在為某一批重要糧務做準備。

片刻后，一位衣著整潔的中年人迎上前來，拱手作揖：“下官沈策，市易務主簿，奉呂提舉之命迎接御史。勾當一職事多繁細，若有未盡處，還請海涵。”

李知禾回禮，語氣溫和：“沈主簿客氣。李某初到，尚望諸位同僚多加指教。”

說話間，兩人已落座一側議廳。

沈策命人奉上茶水后，便取出一冊薄簿呈上：“此為當月錢糧要目，司內主事與都倉使近日皆在依呂提舉吩咐處理‘緊急撥糧’一事。城外兩日雪封糧道，百姓哄搶米鋪，糧價已漲三成，呂提舉昨日已批下撥糧令，從五座官倉調糧兩千石，平抑市面。”

李知禾微微一怔，接過簿冊略一翻閱，果然頁頁皆為各倉庫存與撥付去處，簽押處已有呂嘉問親筆批示。

“原來如此。”他低聲道。

沈策笑道：“呂提舉性情嚴整，凡事先行定下框架，再令下官等人具體施行。如今調撥已定，只待兩日后倉運出發，后續賬冊仍需御史會同簽核。”

李知禾點頭：“明白了。諸位公事熟稔，李某初來，自當多看少言。”

說話間，廳外一名小吏快步入內，低聲通報：“呂提舉午后設宴，款待新任勾當，吩咐申時前往西苑坊‘文瀾堂’，請李御史屆時勿誤。”

李知禾接過請柬，抬眸望向窗外，那空中雪意未散，天地一色蒼茫。

這頓宴請，恐怕不僅僅是個“歡迎宴”。

酉時，西廨。

市易務西廨乃是專為官員設宴待客所用的偏廳，雕梁畫棟，華燈初上，竟也雅致寬敞。

李知禾一入內，就見呂嘉問端坐主位，身著烏色圓領官袍，神情淡淡，身邊幾位市易務主簿與幕僚也都在座。

“李御史，快請入座。”呂嘉問招手，語氣雖平，卻不冷淡。

李知禾拱手施禮，隨即落座。

席上菜品精致，酒過兩巡，呂嘉問舉杯淡道：“李御史年紀輕輕，便有今日之位，果然不同凡響。望都一案雖非你獨力，卻有你一半之功。”

“呂提舉謬贊了。”李知禾拱手，神色恭敬，語氣卻不見謙卑。

座上眾人面面相覷，暗道這新上任的小官，倒也不怯場。

呂嘉問飲了一口，似笑非笑：“我最怕那種仗著才名，目中無人的小子。李御史倒好，朝中立論犀利，辦案又利索，今后但凡糧政一事，便看你我合力共策了。”

“自然。”李知禾答得平穩。

此話一出，座上氣氛便活絡起來。有人笑道：“呂提舉此言，便是信重李御史，我等也都樂得從旁相助。”

“聽聞李御史曾在御史臺查過幾案，處事極準。如今調來我市易務，也叫我等安心。”

有人附和：“正是正是，這回城中放糧之事，百姓雖哄動，但未生事端，皆賴呂提舉決策得當。”

“不過……”說到此處，一位年長主簿忽然目光一轉，似笑非笑看向李知禾，“如今糧價仍高，放糧能撐幾日？若災雪不止，恐怕還需李御史另謀良策。”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多了幾分試探意味。

呂嘉問沒吭聲，似是默認。

李知禾神色未變，只淡淡一笑：“諸君放心，我既為市易務勾當，自會勾清倉內與倉外之人情。今日先飲酒，明日再議對策。”

一句話，說得滴水不漏。

呂嘉問聞言，眉梢輕挑，竟也舉杯：“那便敬李御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