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允恭酉時末才回到縣衙。

天色已晚，寒氣漸重，街巷間寂靜無聲，只有偶爾一兩聲犬吠遠遠傳來，透著濃濃冬意。

縣前院中已燃起燈籠，橘黃的火光在冷風中搖曳不定。

前院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衙役搬運物什的吆喝聲。

李知禾聽到動靜，從正廳踱步而出。

遠遠望見縣衙前院，地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包裹，竟無一處空地。

角落里，還擠著幾名面色發白的婦人和小孩，裹著披風瑟瑟而立。

她們神情各異，有的眼中帶淚，有的滿是驚恐，顯然便是陳知容的一家老小。

程允恭下了馬，拍了拍身上塵土，看見李知禾迎面走來，腳步微頓。

他走近幾步，環顧左右，低聲問道：

“呂提舉呢？怎么只有你一人？”

李知禾負手站定，眼神淡然：“還在驛館。我已派人去通知了，大約也快到了?！?

說罷，他眼神掠過那些箱籠，語氣一頓，似笑非笑地問道：“你這一趟收獲可不少啊，抄得家產幾何？”

程允恭擠出一絲苦笑，手在袍角上抹了抹塵土，隨口道：“幾百畝田地，幾千貫銀錢，還有些雜七雜八的物品罷了。”

語氣輕描淡寫，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與沉重。

李知禾眉梢輕挑，似是隨口問道：“沒有別的了？”

程允恭一愣：“什么別的？”

“賬冊之類的。”

話音一落，空氣似是頓了一下。

程允恭微不可察地移開了視線，低聲道：“沒……沒有……”

李知禾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語氣平靜卻透出幾分凌厲：“真沒有？假沒有？程知州，如今這案子你我皆是身在局中，你若再存絲毫僥幸，恐怕不止是烏紗難保，連性命也難說保全?！?

他語氣忽而一轉，聲音放輕：“若是你手中真有東西，我或許還能救你一命。你也不想被調去那個偏遠荒涼的地方，戴罪養老吧？”

程允恭面色微變，嘴角抽了抽，似在權衡。

他沉默良久，終于嘆了一口氣，抬手從袍袖內緩緩掏出兩卷被油紙包裹得極緊的簡冊，四下張望了一眼，才遞了過來。

“這是在陳知容家中魚池底下撈出來的?！彼麎旱吐曇舻溃爸挥形規У膸讉€心腹知道，縣衙那些衙役，皆未曾見過。”

李知禾伸手接過，指尖觸到簡冊的一刻，心頭微微一緊，連指尖都覺出幾分冰涼。

他不動聲色地將油紙剝開，翻開其中一冊，紙頁略有濕氣，但字跡尚清晰。

隨手翻了幾頁，入目皆是某日收銀幾百貫，落款清晰寫著“張老三”三字。

他翻開另一冊，數頁之后，忽然瞥見“通判許”幾個字，后附品名與數目，皆是金珠玉器、奇珍異玩，銀錢則零散記錄，有時竟是一筆千貫之巨。

李知禾神色微變，心跳隨之一緊。

皇天不負有心人，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一陣暗喜，幾乎忍不住要仰天長嘯。

“很好?！彼p聲說了一句，將兩冊小心收起。

這時，院門口忽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著衙役喝道。

“呂提舉到——”

李知禾眼神陡然一凝，猛地轉頭望去。

只見呂嘉問步履穩健，面沉如水，已帶人快步入內。

他來不及多思，迅速從袖中抽出一本賬冊，神色如常地遞給程允恭：“等會呂提舉問起來，你就說這是在陳知容府中搜出的。”

頓了頓，目光如刀：“記錄州中那本，先別說。你懂？”

程允恭臉上現出一絲猶疑，但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還未見其身影，呂嘉問的聲音便已傳入院中，清冷且不容置疑：

“怎的這么多東西，數量清點了嗎？”

聲音一落，院中眾人皆是一震，紛紛抬頭望向門口。

程允恭忙不迭快走幾步，拱手回道：“已清點完畢?！?

他從袖中抽出一份紙單，語速略快：“共得銀鋌三十錠，金鋌五錠，銅錢一千五百貫；本縣及鄰縣水田共五百畝，房產三處，商鋪五間，珍玩器物數十件……另有賬冊一本。”

話音落地，空氣似乎隨之一緊。呂嘉問卻只是微微點頭，步履未停地走到堂前石階，目光掃過堆放得整整齊齊的箱籠與封條，神色未變，看不出喜怒。

“賬冊拿來我看看?！彼f。

程允恭連忙將先前那本李知禾交給他的賬冊雙手奉上，態度恭謹。

呂嘉問接過，低頭翻了幾頁。紙頁翻動時，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

他的目光掠過賬目欄里密密麻麻的字跡，卻并未細看，幾頁之后便啪地合上，手勢干脆，顯然并未將其看得太重。

李知禾站在一旁，眼神卻冷了幾分。

“陳知容的家屬呢？”呂嘉問又問。

聲音平靜，像是問天色幾何，毫無情緒。

程允恭連忙指向院落一角：“陳知容的兩位妻子，還有一雙兒女，已經押到，家仆都已遣散?！?

那邊幾人身影蜷縮在角落里，裹著厚裘卻仍舊瑟縮不已，孩子更是早已凍得臉色發青，只是咬著牙不敢哭出聲。

偶爾目光掃向這邊，皆是驚懼交加，如臨大敵。

呂嘉問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再多看他們一眼，仿佛那不過是一群被寫進卷宗的“附屬物”。

“既然清點完畢，明日將這些帶回定州。”他說，語氣平平，不容置喙。

“是?！背淘使У吐晳?。

從頭到尾，呂嘉問始終沒有看李知禾一眼。

哪怕兩人站在不過數步之遙的地方，他的目光卻仿佛刻意繞過李知禾，像是后者不過是墻角一棵野草，不值得駐足片刻。

這份無視，反倒讓李知禾心頭冷笑。

他站在廊下，一手負背，一手輕輕捻著指尖的衣角，唇角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不搭理我？我還不稀得搭理你?！?

他心頭冷哼一聲，目送呂嘉問轉身回廳內，隨行幾名隨從緊隨其后，手里的將堂前照得一片通明。

但那燈光并未照進李知禾心底。

他站在夜風之中，眼神微微一瞇，像是在冷靜思量，又像在等待一場遠方將至的風暴。

“呂嘉問，你這副做派，未免太早了點。”

他在心里默默念道，眸光在燈火之下深不見底。

“回京之后，我一定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