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禁的日子,時間仿佛被投入了粘稠的瀝青池,每一秒都被拉得綿長、沉重,在無形的壓抑中緩慢地、令人窒息地流淌。狹小的廢棄管道成了明華的全部世界,金屬壁上的銹跡仿佛凝固的陳舊血跡,空氣中永遠彌漫著鐵銹、潮濕泥土和遠處垃圾堆飄來的腐敗氣息,混合成一種絕望的基調。
每天上午九點整,分秒不差,那規律而冰冷的腳步聲便會準時在管道入口處響起,如同催命的鐘擺。公輸研究院的林助研,像一具精準的、裹著白色人皮的儀器,準時出現。他依舊穿著那身纖塵不染、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白大褂,金絲眼鏡的鏡片反射著管道口透進來的、永遠顯得灰蒙蒙的光線。鏡片后的目光看似溫和,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如同手術刀般銳利的審視,仿佛能輕易剝開皮肉,直視骨骼深處潛藏的秘密。他身后永遠跟著那個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助手,提著一個銀白色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恒溫金屬箱,箱體上公輸家的徽記——一個精密咬合的齒輪環——顯得格外刺眼。
“明華小友,早上好。”林助研的聲音如同精密的齒輪嚙合,平穩、毫無起伏,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經過精確計算后吐出,“例行檢查,請配合。”他臉上掛著一種經過長期訓練的職業化微笑,嘴角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但那笑意從未真正觸及眼底深處那片冰冷的審視區域,反而更添幾分虛偽的寒意。
檢查項目枯燥、冰冷、且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性:
采血:助手動作熟練地打開金屬箱,取出消毒棉、壓脈帶,最后是那閃著寒光的、細長的真空采血針。冰冷的酒精棉球擦拭過明華手臂內側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針頭刺入靜脈的瞬間,輕微的刺痛感傳來,隨即是血液被強行抽離身體的空虛感。暗紅色的液體順著透明的導管流入貼滿復雜條形碼和標簽的真空管中。林助研全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神專注得如同在收集來自異星的珍稀隕石樣本,手指在隨身攜帶的電子板上飛快記錄著抽取量、時間和樣本編號。
全身掃描:明華被要求赤腳站在一個嵌入地面的、冰冷金屬質感的圓形平臺上。無形的能量場如同無數只冰冷的觸手,瞬間籠罩全身,從腳底一直掃描到頭頂。儀器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嗡鳴,如同某種沉睡巨獸的鼾聲。林助研則緊盯著旁邊光屏上瀑布般刷新的數據流——肌肉纖維的細微變化、骨骼密度的異常增長、神經反射弧的毫秒級波動,以及最重要的,那如同深海潛流般的精神力場圖譜。每一次,當那條代表「澄心」之力的精神力曲線在屏幕上顯現——它穩定得異乎尋常,澄澈得仿佛不染塵埃的冰川融水,并且其強度在以極其緩慢卻無可辯駁的趨勢向上爬升——林助研鏡片后的目光都會難以抑制地閃爍一下,那是發現寶藏時難以掩飾的、貪婪的光芒。
問答環節:“覺醒瞬間,除了強烈的熱感和刺眼的白光,是否還有其他感官體驗?比如,是否聽到過某種難以理解的囈語?或者眼前閃過不屬于此地的幻象?”林助研的問題看似隨意閑聊,實則環環相扣,字字珠璣,如同精心布置的陷阱。“你之前提到過在覺醒前獲得的那塊‘特殊物品’,能否再具體描述一下是在哪個區域的垃圾場發現的?大致方位?當時周圍的環境如何?還有沒有其他類似的、感覺異常的東西?”明華的回答永遠像經過打磨的石塊,言簡意賅,表面光滑卻拒絕透露內里:“很熱,很亮,別的沒了。”“不記得了,垃圾堆都長一個樣。”“燒沒了,化成灰了。”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盡管傷痕累累,卻依舊死死守著洞穴深處最后那點關乎生存的秘密,全身的尖刺都警惕地豎立著。
林助研顯然對這些敷衍的回答心知肚明,但他并未表現出急躁或惱怒。他只是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在電子板上冷靜地敲下“目標警惕性極高,信息獲取存在顯著障礙”的評語。那眼神深處,閃爍著研究者特有的、如同老獵人般的耐心和算計的光芒。偶爾,在檢查的尾聲,他會用一種仿佛推心置腹的語氣,“不經意”地拋出誘餌:“明華,你要知道,公輸家擁有赤橙城乃至整個人類疆域最頂尖的生物機甲實驗室,匯聚了最前沿的神經鏈接技術和基因強化手段。你的天賦……‘澄心’,非常特殊,前所未見。只有在我們最核心的實驗室里,在嚴密的保護下,才能得到最安全、最徹底的引導和開發。想想看,你能達到的高度……或許,真的有朝一日能觸摸到傳說中‘神將’的領域。”他的話語如同包裹著厚厚糖霜的毒藥,散發著誘人的甜香,卻隱藏著致命的本質。
而澹臺家的“騷擾”,則如同跗骨之蛆,更加赤裸、直接,充滿了下城區的野蠻與惡意。有時是幾個滿身劣質酒精氣味、脖頸和手臂上紋著猙獰魔物刺青的混混,故意聚集在管道外狹窄的巷子里,用污言穢語高聲叫罵。“裝神弄鬼的小雜種!”“招災惹禍的怪物!”“滾出灰鼠巷,別把皇族的狗引來害死大家!”粗鄙的辱罵聲浪沖擊著脆弱的金屬管壁。公輸家的護衛會例行公事般地出面呵斥驅趕,動作卻敷衍得如同在驅趕一群圍著腐肉嗡嗡叫的綠頭蒼蠅,眼神里充滿了對這些“下城區渣滓”毫不掩飾的鄙夷。明華蜷縮在管道深處,能清晰地感知到,在那些混混身后的、某個污水橫流的陰影角落里,始終有一道陰冷得如同毒蛇信子般的目光,牢牢鎖定著他。那目光里的惡意濃稠得化不開,如同實質的冰錐,時刻提醒著他,澹臺家的利刃從未遠離,只是隱在暗處,等待著一擊必殺的機會。
就在一個沉悶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林助研帶著剛采集的、尚帶著體溫的血液樣本離開不久。管道內恢復了死寂,只剩下遠處隱約傳來的、屬于灰鼠巷的嘈雜背景音。明華獨自坐在管道最深處,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金屬內壁。他閉上眼,努力排除外界的一切干擾,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意念如同小心翼翼的觸手,沉入丹田(他最近從垃圾堆里翻到的一本殘破不堪、講述古代煉氣士的舊書里學到了這個古老的詞匯),嘗試著去溝通、去引導那股蟄伏在體內、溫順卻又磅礴浩瀚的「澄心」之力。
起初只是涓涓細流,隨著他意念的專注和牽引,那股力量仿佛被喚醒的星河,溫順地隨著他的意志緩緩流淌,最終,被他小心翼翼地引導著,匯聚到右手的食指指尖。
一點極其微弱、淡薄得如同晨曦初露時最朦朧的光暈,在他指尖悄然泛起。若非身處昏暗的管道深處,若非他全神貫注地凝視,幾乎難以察覺。
他的目光,轉向了墻角。那里靜靜躺著一塊他從更深層、更危險的廢棄工業垃圾場深處翻找出來的、巴掌大小的廢棄齒輪。齒輪的齒牙早已磨損,表面覆蓋著一層粘稠、暗沉如凝固污血的油污層,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了劣質硫磺、金屬銹蝕以及某種腐敗有機物的腥臭氣息——這是長期暴露在低濃度魔氣環境下形成的“魔銹”,一種極具侵蝕性、能緩慢滲透金屬、污染環境的劇毒物質。在赤橙下城區,這種被魔氣浸染的金屬廢料如同瘟疫般隨處可見,是纏繞在底層平民脖頸上、無法擺脫的慢性毒索。
明華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擂動。他將那凝聚著一絲微弱澄澈力量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試探性,輕輕地、極其緩慢地觸碰向齒輪表面那層暗沉的魔銹中心。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滾燙的烙鐵猝然浸入冷水中的聲音響起!聲音雖小,在寂靜的管道內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在明華驟然收縮的瞳孔深處,映照出了讓他靈魂都為之震顫的景象:那層頑固得如同附骨之疽、仿佛已與金屬齒輪融為一體的暗沉魔銹,在接觸到那點微弱白光的瞬間,如同遇到了絕對的天敵與克星!接觸點周圍的魔銹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淺、發灰、發白,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瞬間灼燒凈化!并且這種“凈化”效果并非停滯,而是如同投入石子的漣漪,迅速而堅定地向四周擴散開去!短短幾秒鐘,齒輪表面那層令人厭惡作嘔的、散發著魔氣的暗沉油污層便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下面那原本有些銹蝕、但屬于正常金屬氧化狀態的灰黑色表面!那股令人窒息的魔氣腥臭味,也隨之煙消云散!
凈化!他真的可以凈化魔氣!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明華的腦海,一股難以言喻的、幾乎沖破胸腔的狂喜瞬間將他淹沒!這力量……這「澄心」之力,其真正的價值,其蘊含的意義,遠超他之前所有的想象!它不僅僅是護佑自身、免疫侵蝕的屏障,更是……一柄能夠斬斷魔氣枷鎖、凈化污穢的圣劍!這對于在魔氣侵蝕下苦苦掙扎、如同生活在毒氣室中的赤橙城,尤其是對于如同被遺忘在煉獄底層、毫無防護的下城區無數平民來說,意味著什么?!
然而,這股足以點燃希望的狂喜如同漲潮般洶涌而來,又如退潮般迅速退去,留下的,是比管道金屬壁更加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警惕!這能力……絕不能暴露!一旦暴露……公輸家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當成終極的實驗品,用最冰冷的鎖鏈將他禁錮在實驗室最深處的水槽里,永生永世地切片研究!澹臺家會不惜一切代價,在他這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之前,用最殘忍的手段將他連根拔起,徹底抹殺!甚至……那些將他視為唯一希望曙光的底層平民,在絕望的瘋狂裹挾下,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做出更可怕的事情,將他推入更深的深淵?!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像一只被驚雷嚇破膽的兔子,猛地彈開手指,指尖那點微光瞬間熄滅。他驚恐地、如同做賊般飛快地掃視著管道的每一個陰暗角落,豎起耳朵捕捉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確認剛才那微弱的光和聲音絕對無人察覺后,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那塊已經被凈化的齒輪。齒輪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他飛快地用一塊油膩破舊的抹布將它緊緊包裹了好幾層,然后像埋藏一顆足以毀滅世界的炸彈般,將它死死塞進了管道最深處、一個被厚重銹蝕鐵板巧妙掩蓋住的狹窄縫隙里,還用幾塊碎石頭牢牢堵住。
力量,是雙刃劍。在擁有足以劈開一切荊棘、足以撼動這冰冷世界規則的力量之前,他必須像守護自己最后一口呼吸、守護心臟最后一下跳動那樣,將這份足以顛覆赤橙、甚至可能改變人類與魔界格局的驚天秘密,死死地、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幽暗、最無人能觸及的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這隱秘重負帶來的沉重;每一次心跳,都在無聲地敲打著警鐘。這管道囚籠之外的世界,此刻顯得更加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