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殿內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是被澹臺家管事一聲陡然拔高、近乎扭曲的嘶吼狠狠撕碎的。
“抓住他!別讓這怪物跑了!”澹臺管事臉上的驚懼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間被一種猙獰的、近乎原始的貪婪所取代。他枯瘦的手指像禿鷲的爪子,直直戳向廢墟中央那個搖搖晃晃站起來的少年——明華。那眼神,根本不是在注視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鎖定一件從天而降、散發著致命誘惑的絕世珍寶,一件足以顛覆赤橙城格局的“異寶”。他急促的喘息聲中都帶著金屬刮擦般的亢奮。“拿下!快!不惜代價!”
命令如同滴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沉寂。幾名原本被那驚天光柱震懾得呆若木雞的澹臺家護衛,立刻從震驚中驚醒。他們穿著統一的、質地粗糙的灰色制式戰斗服,眼神瞬間變得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般狠厲。腰間的動能短棍被“咔嚓”一聲抽出,沉重的合金棍體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沒有絲毫猶豫,他們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靴底重重踏過布滿碎石和扭曲金屬的焦黑地面,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呼”風聲,兇狠無比地撲向那片還在裊裊升騰著刺鼻焦糊味的廢墟中心!每一步落下,都震得細小的碎片簌簌作響。
“住手!你們瘋了!”公輸家那位戴著厚厚鏡片的研究員,此刻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布滿血絲。他完全顧不上平日的斯文形象,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憤怒而尖銳破音,像金屬片在摩擦。“不能動粗!這是…這是前所未有的現象!活體的奇跡!無價的研究樣本!你們這是毀滅性的暴殄天物!”他幾乎是跳著腳,朝著自己帶來的幾名護衛嘶吼。這些護衛同樣穿著白大褂,但外罩著輕便的戰術背心,動作迅捷干練,眼神冷靜中透著堅毅:“攔住他們!保護目標!不惜一切代價!樣本絕不能受損!”
公輸家的護衛反應堪稱電光火石。在澹臺家護衛撲出的瞬間,他們已如訓練有素的獵豹般彈射而出,精準地切入明華與襲擊者之間不足十米的狹窄空間,瞬間構筑起一道緊密的人墻。他們手中緊握的非致命性電擊槍,不再是溫和的儀器,槍口前端跳躍著幽藍色的電弧,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高頻率“滋嗡——滋嗡——”的死亡蜂鳴,毫不留情地指向迎面沖來的澹臺家護衛。
“砰!鏘啷!咚!”
雙方如同兩股鋼鐵洪流,在明華身前那片被能量灼燒得龜裂焦黑的土地上轟然對撞!金屬短棍裹挾著巨力砸下,與公輸護衛橫架格擋的高強度塑鋼槍柄猛烈交擊,刺眼的火花如同節日的煙火般四散飛濺!怒罵聲、厲聲呵斥、肉體沉重碰撞的悶響、武器刮擦的尖嘯……所有聲音瞬間交織爆炸,徹底淹沒了啟明殿內最后一絲死寂。空氣中彌漫的焦糊味和汗水的咸腥被濃烈的殺意所取代,肅殺的氣氛緊繃到了極點,仿佛一粒火星就能將整座殿堂點燃!
明華,就站在這瘋狂對峙的風暴眼中心。腳下是滾燙扭曲的金屬殘骸,身周是兩股欲將他撕碎的狂暴力量。澹臺家護衛眼中毫不掩飾的兇光和對“異寶”赤裸裸的貪婪,公輸研究員那狂熱到扭曲、仿佛要將他釘在解剖臺上的“保護性研究”目光,都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他剛剛經歷劇變、尚顯脆弱懵懂的心靈深處。研究樣本?保護目標?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他“明華”這個名字和存在本身,早已被剝離,只剩下一個承載著神秘力量的容器!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巨大的無助感和被物化的屈辱,如同寒潮般從心底洶涌而起。然而,就在這情緒翻騰的剎那,體內那剛剛平息、如同溫順溪流般的「澄心」之力,似乎感受到了他劇烈的情緒波動,竟微微脈動了一下。一股溫潤而堅定的暖流自丹田涌出,迅速流遍四肢百骸,奇異地驅散了那刺骨的寒意,帶來一絲令人鎮定的清明。他強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充滿硝煙和塵土味道的空氣,壓下翻涌的心緒,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目光如淬火的寒冰,冷冷地掃視著眼前這場因他而起的、荒誕而危險的混亂。
“都給我——住手!!!”
一個蒼老卻如同洪鐘大呂、蘊含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猛地炸響!這聲音仿佛具有實質的沖擊力,瞬間壓過了場中所有的喧囂和兵戈碰撞之聲。啟明殿的負責人,一位須發皆白如銀、身著赤橙公共事務部筆挺深藍制服的老者,在幾名荷槍實彈、裝備精良的軍警護衛下,面色鐵青地快步走入這片狼藉的中心。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帶著沉重的壓力,掃過穹頂那個觸目驚心、邊緣還在簌簌掉落的巨大破洞,掃過地上那堆兀自冒著青煙、徹底報廢的檢測艙焦黑殘骸,最后掠過劍拔弩張、殺氣騰騰的兩方人馬,最終,那沉重而復雜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牢牢定格在了風暴中心那個衣衫襤褸、身形單薄卻站得筆直的少年身上。那眼神里,有目睹神跡般的巨大震驚,有對未知力量的深深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仿佛預見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深沉的憂慮。
“這里是赤橙城啟明殿!不是你們私家的演武場,更不是角斗場!”老者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敲擊在每個人的鼓膜上,帶著久居上位者的絕對威嚴,“今日之事,其性質之嚴重,后果之莫測,已遠超本殿處理權限!此‘現象’絕非爾等可以私相授受、據為己有之物!”他凌厲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澹臺管事和公輸研究員臉上,最后斬釘截鐵地宣布:“在赤橙最高議會下達明確指令之前,目標個體由公共安全部暫時接管!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形式擅自接觸目標!違令者,一律以危害赤橙城公共安全罪論處!”
他這才轉向明華,努力放緩了語氣,試圖擠出一絲安撫性的溫和,但其中蘊含的命令意味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依舊清晰無比:“孩子,跟我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引導,“為了你自身的安全,也為了徹底查明今日這場異象的真相,你需要接受暫時的保護性監管。這是必要的程序。”他微微側身,向身后兩名全副武裝、面甲冰冷的軍警示意。
明華的目光掃過那黑洞洞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槍口,掠過軍警面甲后毫無表情的雙眼,又瞥了一眼依舊虎視眈眈、蠢蠢欲動的澹臺家護衛,以及公輸研究員那充滿了病態求知欲、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神。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涼。保護?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這不過是換了一個更體面、更堅固的囚籠罷了。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從這一刻起,已徹底淪為權力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反抗是徒勞的。他沉默地垂下眼簾,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沒有掙扎,任由那兩名如同鋼鐵機器般的軍警,一左一右地架住他的胳膊——那姿態名為“保護”,實則是冰冷的押送——將他帶離了這片在短短時間內,既誕生了神跡又瞬間淪為野蠻角斗場的廢墟之地。
他并沒有被送往警備森嚴的警署,或是某個掛著官方牌匾的機構。押送他的懸浮車,穿過層層沉降區,最終停在了灰鼠巷那熟悉的、彌漫著鐵銹和腐敗氣味的入口。他被帶回了那個由巨大廢棄管道改造而成的、被稱為“家”的狹小空間。然而,家門外的景象已經徹底天翻地覆。幾名身著公輸研究院標志性白底藍邊制服、神情如同石刻般嚴肅的護衛,取代了往日破敗臟亂的景象。他們如同人形雕塑,腰桿筆挺地佇立在狹窄巷口那坑洼的入口處,以及他那個管道“家門”的陰影里。目光如同探照燈,警惕而冰冷地掃視著巷子里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和偶爾探頭探腦的貧民。名義上,這是“最高級別的保護”。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那審視實驗品般的冰冷視線,都清晰地宣告著:他們更像是看守一件價值連城、不容有失的珍貴實驗樣本的獄卒。而在更遠處,灰鼠巷那污水橫流、垃圾堆積的陰影角落里,明華那被「澄心」之力微微強化的感知,能清晰地捕捉到幾道更加陰冷、如同毒蛇般充滿惡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鎖定著他所在的管道——澹臺家的眼線,從未真正離去,他們只是潛入了更深的陰影之中。
而消息的傳播速度,如同掙脫了牢籠的瘟疫,遠超任何人的想象。幾乎就在明華被押送回家的同一時刻,“灰鼠巷孤兒覺醒神光,凈化魔氣”的爆炸性新聞,如同燎原的野火,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整個龐大而壓抑的下城區,并迅速向著更高層的沉降區蔓延。
在廉價合成酒精氣味彌漫的昏暗酒館里,醉醺醺的工人揮舞著油污的拳頭,唾沫橫飛地向周圍的人描繪著那“比赤橙城中心的擎天塔頂燈還要亮一百倍”的沖天光柱,如何撕裂了陰沉的天空。
在低矮潮濕、散發著霉味的貧民窩棚深處,絕望的母親緊緊摟著因魔氣侵蝕而高燒不退、氣息奄奄的孩子,跪在冰冷的地上,向著虛空低聲而虔誠地祈禱,祈求那位傳說中的“光之子”能降下庇佑。
在秘密流傳、紙張粗糙、字跡歪斜的手抄本上,明華簡陋的形象被狂熱地描繪成了身披萬丈圣光、腳踏翻滾魔云的神祇模樣。
“光之子!他是主意志賜予我們這些賤民的希望!”這樣的呼喊,如同壓抑了數百年的地火,開始在迷宮般污濁狹窄的街巷中悄然響起,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不顧一切的期盼,在絕望的土壤上瘋狂滋長。
希望的火種,在赤橙城這個巨大而冰冷的“鐵銹胃囊”最底層被瞬間點燃,熊熊燃燒!這火焰炙熱,帶著焚盡一切污穢和不公的渴望,卻也潛藏著將希望本身也一同焚毀的危險與瘋狂。
明華蜷縮在冰冷、布滿銹跡的管道角落,后背緊貼著堅硬冰冷的金屬內壁。管道外隱約傳來的、壓抑不住的興奮議論聲,那些飽含熱切期盼的“光之子”的呼喊,如同潮水般涌進來,沖擊著他的耳膜。然而,他的心中卻沒有升起半分被擁戴的喜悅,只有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的負擔,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涼。希望?多么沉重而奢侈的字眼。他甚至連自己下一秒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這洶涌而來的、如同海嘯般的民意,這沉甸甸地壓在他肩頭的、屬于整個底層賤民的期待,像一道道無形的、卻重逾千斤的枷鎖,更像是一把鋒利無比、隨時可能反噬的雙刃劍,懸在他脆弱的脖頸之上。他攤開自己沾著污跡的手掌,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滌蕩一切污穢、帶來溫暖與力量的澄澈白光留下的余溫。這力量,究竟是主意志的祝福,還是將他推向更可怕深淵的催命詛咒?他閉上眼,用力地,仿佛要將管道外那個喧囂而瘋狂的世界隔絕開來。全部的心神,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沉入體內那蟄伏的、溫潤而神秘的「澄心」之力。此刻,唯有它,是這片吞噬一切的風暴中,唯一能讓他抓住的浮木;是他掙扎著活下去,試圖在未來某一天真正掌握自己命運的唯一、微弱的依仗。他需要理解它,掌控它,在這冰冷的囚籠和無邊的黑暗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點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