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橙的“啟明殿”，這個名字像一塊精心打磨過的墓碑，鐫刻著虛假的希望。它矗立在沉降線與核心區那片模糊、充滿摩擦的地帶，巨大的合金穹頂反射著核心區能量塔投來的、經過層層過濾的慘白光芒，冰冷而疏離。走近它，首先鉆入鼻孔的并非什么新生的氣息，而是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金屬冷卻液和機器運轉時散發的淡淡焦糊味。它更像一座高效運轉的鋼鐵囚籠，而非啟迪命運的殿堂。

巨大的合金閘門緊閉，如同一道隔絕夢想的嘆息之墻。門外，新歷2719年7月4日，覺醒日的黎明尚未完全驅散寒意?；沂笙锏年犖?，如同一條在絕望泥沼中艱難蠕動的灰色長蛇，早已盤踞在冰冷的街面，蜿蜒至視線盡頭。空氣粘稠得如同劣質機油，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里面混雜著廉價合成布料的氣味、隔夜汗水的酸餿，以及一種更深沉、幾乎凝固的麻木。

父母們的手像鐵鉗，死死攥著孩子的手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們的眼神渾濁，里面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近乎瘋狂的微光，仿佛抓住的是溺水前最后一根稻草。孩子們則大多眼神空洞，帶著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和茫然，像被過早催熟的、營養不良的果實。他們裹著單薄的、打著補丁的舊衣，在料峭的晨風里微微瑟縮。明華和小石擠在隊伍中段，像兩片不起眼的灰色浮萍。

“華子，你…你說咱們能成嗎？”小石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他不停地搓著凍得發紅的手，試圖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但他的眼睛，卻像兩顆被點燃的炭火，死死焊在啟明殿那扇巨大、冰冷、緊閉的合金閘門上，仿佛要穿透它，看到里面決定命運的機器。

明華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視線越過攢動不安的人頭，越過那些寫滿焦慮和麻木的臉孔，最終落定在啟明殿高處。那里，鑲嵌著一面巨大的、深色玻璃。單向玻璃。他知道，在那冰冷的、吞噬光線的鏡面之后，必然有一雙雙眼睛，如同挑選牲口般漠然地俯視著下方這群“待篩選的零件”?；蛟S是穿著白大褂、眼神冰冷的公輸家研究員，或許是嘴角噙著算計冷笑的澹臺家管事，甚至…可能隱藏著百里家那雙洞悉一切、精于權衡的眼睛。那些目光，像無形的探針，早已將他們剝得精光。

沉默了幾息，明華才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輕得像怕驚擾了某種蟄伏的猛獸：“不知道。”他下意識地抬手，隔著粗糙的夾克布料，按了按緊貼心口的位置。那里，一塊溫熱的金屬碎片安穩地貼著皮膚，如同一顆深埋地底、等待著破土時刻的微型火種，散發著微弱卻執著的暖意?！暗偟迷囋嚒！?

嗚——嘎吱——！

沉重的、仿佛來自遠古的機械運轉聲驟然響起，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那扇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巨大合金閘門，如同巨獸緩緩張開的口腔，帶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向內退去。人流瞬間如同找到了泄洪口的泥漿，開始緩慢而滯澀地向前蠕動?？諝夥路鹱兊酶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金屬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味道。

踏入啟明殿內部，壓抑感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淹沒了頭頂。穹頂高得令人眩暈，冰冷的金屬地面光可鑒人，清晰地倒映著上方縱橫交錯的粗大管道和慘白的燈光?？諘绲昧钊诵幕诺木薮罂臻g里，只剩下單調、沉重、拖沓的腳步聲在反復回蕩，撞擊著冰冷的墻壁，又反彈回來，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回響。正前方，一面占據整面墻壁的巨大全息投影，無聲地滾動著密密麻麻的冰冷條款和閃爍的紅色警告標識，字體規整，毫無情感，如同天律。

穿著統一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像設定好程序的傀儡，面無表情地在人群中穿梭。他們的動作精準、高效，眼神空洞，對周圍一張張充滿希冀或絕望的臉孔視若無睹，只是用毫無起伏的電子音重復著指令：“登記處左轉…檢測區排隊…保持安靜…”引導著人流如同分揀貨物般被歸置到不同的等待區域。

等待，漫長而煎熬。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一個又一個少年少女，在父母或擔憂或麻木的注視下，走向那些銀灰色的、如同蜂巢般排列的檢測艙。艙門在他們身后無聲滑閉，像一張吞噬夢想的嘴。

大多數時候，僅僅幾分鐘后——

嗡…嘀！嘀！嘀！

代表失敗的、刺目如血的猩紅燈光，便會在艙門上方冷酷地亮起。伴隨著令人心悸的短促蜂鳴，艙門再次滑開。走出來的少年少女，腳步虛浮，頭顱低垂，臉上是認命的灰敗，或是強忍卻依舊滾落的淚水。失敗者的氣息彌漫開來，沉重地壓在每一個等待者的心頭。

偶爾，極其偶爾——

嗡…叮！

一聲清脆得如同幻聽般的提示音響起，艙門上方亮起一抹象征通過的、微弱的綠燈。工作人員的眼神會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意外，隨即便恢復冰冷，迅速上前，將那個被命運之神短暫眷顧的幸運兒——或者說不幸者——從人群中剝離，引向側后方一扇不起眼的小門，通往未知而渺茫的“前程”。這短暫的成功，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只能激起周圍一圈壓抑到極致的羨慕嘆息和更加深沉的絕望漣漪，隨即又歸于沉寂。

輪到小石了。他站在艙門前，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明顯的顫抖。他猛地回頭，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明華臉上。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亂麻——有恐懼，有孤注一擲的決絕，有對未知前程的茫然，還有一絲…對明華的不舍？最終，他狠狠一咬牙，仿佛要將所有情緒都嚼碎了咽下去，猛地轉身，一步踏入了那銀灰色的金屬艙門。艙門在他身后無聲滑閉，將他與外界隔絕。

時間，在明華的感知中，被拉得無比漫長。他盯著那扇緊閉的艙門，感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周圍人群的低語、工作人員冰冷的指令、全息屏滾動的紅光…都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那扇門，那盞燈，占據了他全部的感官。

終于——

嗡…叮！

一聲微弱的、幾乎被周圍噪音淹沒的輕響！Z-714隔壁的艙門上方，那盞象征希望的綠燈，極其微弱地閃動了一下！幾乎是同一時間，艙門滑開，小石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他的臉上，血色瞬間上涌，雙眼瞪得滾圓，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呈現出一種極度震驚、難以置信、隨后狂喜到近乎扭曲的表情！他像是踩在棉花上，腳步踉蹌，被一個早已等候在旁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抓住胳膊，迅速向那扇小門拖去。在被拉走前的最后一瞬，小石掙扎著扭過頭，目光再次鎖定明華的方向，用盡全力，狠狠揮動了一下手臂！那動作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激動和對摯友無聲的吶喊。

明華看著小石消失在側門后，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微微落下，泛起一絲由衷的喜悅。但這份喜悅，立刻被一種更深沉、更龐大的陰影所覆蓋。一種近乎宿命般的預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排在最后幾個，仿佛被世界遺忘在角落。

“明華?！北?、毫無感情起伏的電子合成音，如同最后的審判，清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大廳里激起細微的回音。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冰冷刺肺，帶著濃重的消毒水味。他邁開腳步，走向那個編號為“Z-714”的檢測艙。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屬地面上，都發出清晰的回響，像是在走向一個巨大的、未知的熔爐。

艙門在身后滑閉，將外界所有的聲音、光線、窺探的目光徹底隔絕。艙內空間異常狹小，光線昏暗，只有幾盞幽藍的指示燈在儀器面板上無聲閃爍，勾勒出冰冷的輪廓。正中央，是一張泛著寒光的金屬座椅，觸手冰涼。四周，數個造型奇特的探頭如同沉默的機械毒蛇，閃爍著紅點，對準了座椅的方向。

“請坐好，佩戴感應頭盔。融合程序即將開始?！北涞暮铣膳粼诿荛]的空間內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明華依言坐下，冰冷的金屬椅面瞬間奪走了身體本就不多的熱量。他拿起那個連接著密密麻麻線纜的沉重頭盔，將它扣在頭上。眼前瞬間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只有頭盔內部貼合的傳感器傳來細微的電流嗡鳴，如同無數只螞蟻在耳道深處爬行。

“精神力共鳴掃描啟動…魔氣適應性評估…基因序列潛力分析…”冰冷的提示音再次響起，如同喪鐘，在無邊的黑暗中回蕩。

初始階段，一切似乎風平浪靜。儀器發出低沉的嗡鳴，無形的掃描波束掃過他的身體。他能感覺到細微的電流在皮膚下竄動，像冰冷的探針。外部觀察室內，巨大的監控屏幕上，代表他生命體征和精神波動的數據線條平穩地跳動，如同死水微瀾，毫無亮點。一名穿著澹臺家灰色制式服裝的低級管事，透過單向玻璃百無聊賴地看著屏幕，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扭頭對旁邊穿著公輸家白大褂、正在記錄數據的研究員抱怨道：“嘖，又一個垃圾堆里刨出來的廢料，純屬浪費能源和時間?！惫斞芯繂T只是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漠然，沒有回應，手指繼續在電子板上機械地記錄著。

然而，就在這死水般的平靜之下！

明華貼身口袋里，那塊始終散發著恒定暖意的金屬碎片，毫無征兆地變得滾燙！如同被投入熔爐核心！那熱量并非灼燒，而是帶著一種狂暴的活性！仿佛被某種無形的、來自更高維度的力量瞬間激活！它不再是一塊死物，它融化了！化作一道粘稠、溫熱的銀色液態金屬流，無視了衣物的阻隔，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順著緊貼皮膚的布料紋理，悄無聲息地、迅捷無比地滲入了他緊貼口袋的掌心皮膚！

沒有預想中的劇痛。只有一種奇異的、被強行填充的飽脹感，仿佛一股不屬于他的、沛然莫御的能量洪流，蠻橫地沖入了他的血肉經絡！這股能量帶著難以言喻的古老與純凈！

嗡——！??！

幾乎在碎片能量徹底融入掌心肌膚、與他的生命本源建立連接的同一剎那！

整個Z-714檢測艙，如同被無形的巨錘從內部狠狠砸中，猛地劇烈一震！堅固的合金艙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嗶——嗚——?。?！嗶——嗚——！??！

刺耳的、撕裂耳膜的、前所未有的尖銳警報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哀嚎，瞬間撕裂了啟明殿內部那層壓抑的、死水般的沉悶！聲音狂暴地沖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觀察室內，巨大的監控屏幕上，原本平穩如直線的數據瞬間炸裂！代表精神共鳴強度的曲線，如同被點燃的火箭燃料，以完全失控的姿態，瘋狂地向上飆升！那條代表魔氣適應性的數值條，更是直接變成了一串瘋狂跳動的、毫無意義的猩紅亂碼！整個屏幕被刺目的警告紅光和閃爍的故障標識完全淹沒！

“什么情況？！”澹臺管事的哈欠僵在臉上，驚得從椅子上直接彈了起來！

“過載！嚴重過載！核心參數突破安全閾值?。　惫斞芯繂T的金絲眼鏡直接滑到了鼻尖，他臉色煞白，手指在控制臺上以近乎痙攣的速度瘋狂敲擊、操作，試圖挽回局面，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極致震驚！這超出了他所有的認知模型！

“快！切斷能源！強制彈出！立刻??！”另一名工作人員嘶聲尖叫，聲音都變了調！

觀察室內瞬間亂成一團，警報的紅光瘋狂閃爍，映照著一張張因驚駭而扭曲的臉。

而艙內，身處風暴中心的明華，對外界的混亂一無所知。他只感覺一股難以言喻的、純凈而浩瀚的力量，如同積蓄了億萬年的休眠火山，從融入碎片的掌心處轟然爆發！這股力量溫暖得如同初生的恒星核心，磅礴得如同席卷星海的潮汐，帶著一種滌蕩一切污穢、凈化一切不潔的本能渴望，如同覺醒的遠古巨神，在他體內的每一條血管、每一個細胞中奔流不息！仿佛一片沉睡的、璀璨的星河，在他這副凡俗的軀殼內，被那顆碎片化作的火種，驟然點亮！

力量！純粹的力量！超越理解的力量！它洶涌澎湃，帶著自身的意志，完全不受他控制！也無法抑制！它渴望著釋放，渴望著宣告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