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的寒冷和碾碎臟腑的劇痛輪流啃噬著神經(jīng)。司徒玄蜷在冰冷的石面上,每一次咳嗽都震得眼前發(fā)黑,帶出腥咸的液體。意識在迷離的灰暗邊緣掙扎沉浮,連指尖抬起一根小草的力氣都似乎被徹底抽空。那本破爛油滑的《燭照經(jīng)》像塊死肉般壓在他的胸口下,書頁粗糙的棱角膈著傷口,帶來一點微薄的、近乎殘酷的觸感,提醒他尚未死去。
沉重的腳步聲在死寂的谷底邊緣響起,伴隨著一股劣質(zhì)草藥特有的、混合著汗酸和塵埃的古怪氣味。一個身材干瘦、套著臟得看不出原色丹房弟子袍、長著一張過分突出的馬臉、眼神里卻透著股豺狼般尖刻氣的中年男子,背著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濃重藥渣酸腐氣息的破竹簍,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碎石,向著這邊走來。正是外門丹房管雜役的執(zhí)事,綽號馬臉趙。他負(fù)責(zé)定期巡查后山邊緣一些偏僻藥圃和低階弟子勞役點。
馬臉趙那雙刻薄的小眼睛先是習(xí)慣性地掃過谷口符陣禁制籠罩的核心區(qū)域,那恐怖的波動和尚未散盡的煞氣讓他本能地縮了縮脖子,腳步都不由得快了幾分。可當(dāng)他目光一轉(zhuǎn),瞥到那幾乎和垃圾堆里的腐草融為一體的灰敗身影,以及旁邊散落開的、盛滿除障草的破竹筐時,臉上的表情瞬間由惶恐切換成市儈的算計。
“喲呵?”馬臉趙拖著調(diào)子,皮笑肉不笑地走上前,停在司徒玄身邊,用腳尖漫不經(jīng)心地踢了踢那筐除障草,“這不是玄老弟嗎?礦洞挖膩歪了,跑這來曬尸體?嘖嘖,這鋪草的活兒倒是做完了,可這地方…是你能躺的么?”
他那雙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著,仔細(xì)打量著司徒玄的慘狀:七竅未干的血跡,胸口衣襟上大片的暗黑污漬,灰敗到發(fā)青的臉色,還有那口進(jìn)氣少出氣多的虛弱喘息。眼底深處貪婪的精光一閃,如同禿鷲發(fā)現(xiàn)了腐肉。他猛地蹲下身,大手一把抓向司徒玄懷里——那里,幾張油漬麻花、但紙質(zhì)遠(yuǎn)比礦工或雜役能接觸到的要厚實細(xì)膩、帶著丹房配藥特有徽記、微微泛著不同靈光的劣質(zhì)符紙露了出來!
丹房低級配藥工的憑證紙符!雖然沾染了污泥和血,但幾張的價值也遠(yuǎn)超司徒玄干一個月的活兒!
“嘿!好東西!”馬臉趙笑得露出兩顆尖銳的門牙,像是餓狼叼住了肉,“玄老弟你這就不地道了,敢情還瞞著哥幾個在外面勾搭丹房的差事?這差事是那么好干的嗎?就你這副快咽氣的德行,配糟蹋這些寶貝符紙?讓哥替你保管著!”
“咳咳…我…丹房…收草的……”司徒玄艱難地蠕動嘴唇,每一次開合都像扯著內(nèi)臟,聲音嘶啞得如砂紙摩擦。
“收草?”馬臉趙嗤笑一聲,動作麻利地抽出那幾張符紙,也不嫌棄污血,直接往自己懷里一塞,“就憑你躺這兒收尸啊?符紙哥收了,是怕你被煞氣沖了腦子胡亂用,犯了規(guī)矩!至于這筐子……嘖嘖,品相可不太好哇!”
他目光貪婪地又掃過散落在司徒玄身邊的除障草,大部分草根還沾著新鮮的泥土。這些低劣藥草不值錢,但對某些特定的、污穢地方的低階臨時陣法布置也算有用。更關(guān)鍵的是,數(shù)量擺在那里。
“按照規(guī)矩,收藥草必須品相完好,根須無損。”馬臉趙慢條斯理地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袋,掂了掂,倒出來幾枚銅錢般大、材質(zhì)駁雜、靈氣黯淡至極的灰白色小石子,劈頭蓋臉地扔在司徒玄臉上,冰涼的棱角砸得他眉棱骨生疼。“喏,你這份活兒嘛……看在同門的份上,就給你倆下品靈石好了!算哥仗義!起來起來!別在這兒裝死狗給宗門抹黑!”
司徒玄被那幾顆石頭砸得腦袋嗡嗡作響,視野里全是亂晃的雪花點。他甚至連憤怒都感覺不到了,只有一種徹底的冰寒麻木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凍結(jié)了每一寸筋肉。胸口下那本《燭照經(jīng)》冰冷粗糙的棱角,此刻竟成了某種詭異的錨點。
馬臉趙見他癱著不動,眼神愈發(fā)不耐煩,甚至帶上點兇戾。他彎腰,一把揪住司徒玄胸前的破爛衣襟,像提麻袋一樣毫不費力地將他半拖起來,另一只手飛快地往那散著腥氣的嘴里塞了一顆東西!
那是一顆黃豆大小、色澤灰綠駁雜、散發(fā)著一股濃烈刺鼻辛辣氣味的丸子。硬得如同石子,帶著一股明顯的金屬銹味和苦澀的藥渣氣息——最劣質(zhì)的凝氣丹。能勉強刺激身體機能,產(chǎn)生一點短暫的亢奮效果,但雜質(zhì)堆積如同吞下鐵屑,根本難以煉化,長期服用會阻塞甚至污染經(jīng)脈,對低階修士絕對是飲鴆止渴的毒丹。通常用來短時間刺激役獸或臨陣拼命用的炮灰敢死隊。
丹丸入口瞬間,一股如同灼熱鐵水混合著辣椒面灌入喉嚨的恐怖刺激感猛地炸開!狂暴的藥力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在體內(nèi)亂戳亂鉆!劇痛暫時壓過了內(nèi)腑的傷勢,強行刺激著瀕臨枯竭的生命力回光返照般迸發(fā)!司徒玄身體猛地一挺,口中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渾濁的眼睛短暫爆射出兇獸般的戾光,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
“給老子起來!”馬臉趙被這劇烈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隨即更嫌惡地罵道,順勢一腳踹在司徒玄大腿上,“死不了就別在老子面前裝!還能干就趕緊滾回去!敢耍花樣把你丟蝕骨洞喂蛇!”
巨大的痛楚反而帶來了一絲詭異的清明,又或者,是他胸膛下那本沉寂的破書,被口中尚未化開的凝氣丹那股濃烈的駁雜兇煞之氣一激,封面之上那原本黯淡模糊的墨痕眼睛,極其短暫、微不可查地扭曲波動了一下!一縷細(xì)微至極的感應(yīng),如同冰冷的蛇,鉆進(jìn)了司徒玄被劇痛撕裂的意識里:【煞…劣…入…】
司徒玄如同上了發(fā)條的木偶,在那顆劣質(zhì)凝氣丹強行催發(fā)的力量和馬臉趙的驅(qū)趕下,搖搖晃晃,像剛學(xué)會走路的僵尸般,一步三搖、腳步虛浮地朝外門丹房所在的那片低矮建筑挪去。每一步都踩著鋼絲,隨時會徹底倒下再無聲息。
……
丹房深處一間僅容轉(zhuǎn)身的雜物間里,腐爛草藥、堆積的礦物粉末塵埃和汗水餿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污濁。一盞昏黃的劣質(zhì)油燈在墻壁上投下司徒玄佝僂變形的巨大影子。他盤坐在一堆潮濕發(fā)霉的干草墊上,剛被那劣質(zhì)凝氣丹催出的回光返照正在迅速消散,一股比之前更沉重、更虛弱的反噬感如同冰冷的淤泥涌上來,沉甸甸地覆蓋全身。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拉扯斷裂的筋肉。
他顫抖著手,指尖冰冷,觸碰到胸口衣襟內(nèi)層粗糙油滑的書頁。《燭照經(jīng)》封面那墨痕繪就的詭異眼睛,此刻在他的感知中微微發(fā)亮,不是光,是一種更本質(zhì)的、對某種“存在”的渴望——那渴望的源頭,來自外界。外界源源不斷侵入、沉淀在他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經(jīng)脈丹田里的東西——
劣質(zhì)凝氣丹那無法被煉化、如同銹蝕鐵屑般沉積下來、混雜著狂暴戾氣的駁雜“煞力”!丹房里彌散的、藥材礦渣多年堆積污穢沉淀形成的、厚重粘稠的“穢煞濁氣”!甚至,還有方才葛長河斷指時散落的一縷若有若無、被《燭照經(jīng)》捕捉到的、更高級但極其稀薄的“雷煞余燼”!
這些低劣但足夠“毒”的存在,此刻成了這半冊邪異殘經(jīng)渴求的“甜點”。
身體在痛苦尖叫著警告,強行牽引污穢煞力入體等于慢性自殺,只會加速經(jīng)脈丹田的徹底崩潰和死亡。
可司徒玄布滿血絲的眼底深處,那種近乎荒誕的冷意再次翻涌上來。他閉上眼,不再試圖壓制胸口下那本破書越來越清晰的、仿佛靈魂深處響起的渴望。心神反而以一種近乎自毀的瘋狂放開了一條縫隙,一絲絲一縷縷牽引著那些駁雜的、狂暴的、充滿污穢衰敗氣息的煞力濁氣,緩緩沉向他下丹田的位置。
那地方本是修道根本,氣海所在。但此刻,卻如同一個破敗開裂、等待吞噬污穢的漩渦入口!
就在第一縷污濁不堪的混合煞氣被他強行納入氣海的瞬間!
司徒玄身體猛地如蝦米般弓起!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骨骼寸寸斷裂般的嘶鳴!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剎那間被灌入了滾燙的熔鉛!一種完全有別于肉體創(chuàng)傷、而是直達(dá)靈魂最脆弱處的崩解劇痛將他徹底淹沒!那感覺如同億萬根沾滿粗砂的毒針在他腦髓和臟腑里瘋狂攪動!每一滴被牽引的煞氣,都像是滾燙的鐵水潑入冰水,在他萎縮脆弱的經(jīng)脈壁膜上燒灼切割,痛得他眼前一片漆黑,全身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
痛!鉆心蝕骨!卻無法昏迷!
偏偏就在這瀕臨靈魂湮滅的痛苦深淵里,胸膛下那本《燭照經(jīng)》卻似乎“活”了過來!粗糙冰硬的封面棱角幾乎要透過皮肉肋骨燙傷他的心臟!那墨痕勾畫的眼睛線條詭異地扭曲著,如同黑洞般瘋狂吞吸著涌向他氣海、又被殘經(jīng)自身力量粗暴過濾后的煞氣“糟粕”!一股冰冷但沉重、帶著強烈侵蝕性的“養(yǎng)料”,正源源不斷地注入這本殘破書冊的核心!
同時,一種更隱晦、更微弱的反饋,也同步從殘經(jīng)深處傳遞出來。
隨著煞氣被源源不斷吞噬轉(zhuǎn)化,《燭照經(jīng)》那死寂封面上殘余的一點墨痕,那扭曲模糊的“眼”,似乎極其緩慢地補全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細(xì)微輪廓。這絲極其微弱的變化所帶來的一縷精純得幾乎不存在雜質(zhì)、卻微弱得像寒風(fēng)余燼的奇異氣息,正無比緩慢地、滲透性地融入他千瘡百孔的丹田壁壘。
就仿佛……被某種極度腐朽污穢之物反復(fù)沖刷崩裂朽壞的石堤壩內(nèi)部最深處,滲入了幾滴帶著奇異粘性的、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膠質(zhì)”。
無法修復(fù)崩裂,更無法逆轉(zhuǎn)污穢。但這幾滴陰冷粘稠的“膠質(zhì)”,以一種司徒玄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似乎稍稍“緩解”了那堤壩崩塌粉碎的速度?
痛苦如同永無止境的潮汐,一次次將他拖入溺斃的邊緣。每一次煞氣的牽引,都像是主動用鈍刀刮骨剜肉。丹房污濁的空氣成了滋養(yǎng)他痛苦的溫床。但每一次瀕死掙扎從劇痛之海里冒頭的瞬間,那絲絲縷縷從《燭照經(jīng)》吞噬煞氣后反饋回來的冰涼、粘稠、沉滯如死水般的“膠質(zhì)”融入丹田后……
司徒玄清晰地感受到,體內(nèi)那股因葛長河元嬰威壓引爆、又被凝氣丹反噬壓榨至極限、正在加速萎縮崩壞、如同即將干涸沙漠的經(jīng)脈氣海深處,那代表徹底崩解湮滅的恐怖進(jìn)程,仿佛……有那么一絲絲……被強行釘住、凝固在瀕死的臨界點之前?
雖然丹田壁壘依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裂痕,污穢的濁氣如黑泥在縫隙中淤積,經(jīng)脈萎縮得如同枯藤。但至少……徹底枯死成粉屑沙化、斷絕一切可能的那最后一步,被拖住了?
“……呵…”司徒玄猛地張開嘴,一口黑紫色的、如同腐爛內(nèi)臟碎塊的污血噴濺在面前的霉變草墊上。血塊滾燙,散發(fā)出刺鼻的腥臭。他布滿血污和冷汗的臉上,卻在這極致的痛苦和那絲帶來殘酷“生機”的凝滯感交織下,扯出一個慘烈到近乎猙獰的扭曲笑容。汗水如同溪流,混雜著血污和從皮膚毛孔里沁出的淡淡灰黑色污穢粘液,將他整個人涂抹得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感受著胸腔下那本邪異殘經(jīng)因吞噬著污穢煞氣而漸漸傳來的一絲冰冷“滿足”感,那滿足如同浸透寒冰的蛇,纏繞著他跳動的心臟。
“丹毒當(dāng)飯……”他嘶啞地喘息,每個字都帶著血沫,“這書……”他艱難地動了動貼在地面的手指,指向胸口下那冰冷死物,“……胃口挺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