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萬煞歸經
書名: 燭照經作者名: 青草炒雞本章字數: 7535字更新時間: 2025-07-19 11:34:22
丹房深處那間霉味刺骨的雜物間里,司徒玄如同脫水的魚,癱在冰冷粗糙的干草墊上,每一次無意識的抽搐都帶出一小口黑紫污血。皮膚下,暗沉的青灰色如同蔓延的苔蘚,順著萎縮的靜脈頑固向上爬行。煞氣強行拖住了徹底崩解的深淵,卻并未帶來一絲好轉。相反,那摻雜著丹毒、穢塵、雷煞余燼的駁雜污濁盤踞在丹田裂痕和千瘡百孔的經絡廢墟中,正一點點吸食他那點瀕危的生氣,如同毒沼腐蝕朽木,緩慢而堅定地將他拖向另一種更為腌臜的死法。
死寂中,一個極其輕微的、帶著油膩腔調的聲音在門外不遠響起,像禿鷲落在垃圾堆的翅子聲。
“馬管事今兒可是發財了!”另一個諂媚的聲音接話,“那幾張符紙轉手就…嘖嘖…”
“……就那司徒小子半死不活的血包樣,賞他口煞丹吃就算祖墳冒青煙了!還想賴賬?嗤!”
腳步聲和低語漸漸遠去。雜物間的門縫漏進更遠處丹房核心區域鼎沸的人聲、沉悶的藥爐悶震、沸湯翻騰的噗噗聲,如同另一個鮮活世界傳來的嘲笑。
司徒玄干裂的眼皮微微掀開一條縫隙,渾濁的瞳孔里映不出門外光影,卻仿佛看到了自己污濁的丹田壁壘上,正緩緩浮起的、更為凝實的灰黑蝕斑。
身體在痛楚的深淵浸泡太久,已趨于麻木。反而是一種異常冰冷的清醒,混合著胸膛下《燭照經》如同饕餮舔舐油脂后的冰冷滿足感,升騰起來。
“賬……要算……”他喉結滾動,嘶啞的氣音比塵埃更輕,“煞……也要接著……喂……”
…………
陰暗的藥庫后巷,是宗門清洗藥爐渣滓的污穢之地。巨大的黑色穢水缸終日彌漫著令人作嘔的酸敗氣息,地上永遠鋪著一層滑膩污垢。三更時分,連最卑賤的雜役都不愿踏足此間,只有夜梟偶爾掠過墻頭的剪影。
一個單薄的黑影正蹲在最大的一口廢渣桶旁邊,身形幾乎和桶下的濃黑陰影融為一體。是司徒玄。他動作并不快,甚至有些僵硬遲緩,每一次伸手探入桶內粘稠冰冷的廢棄藥渣和污水混合物中翻找,都像是耗費了極大的力氣,身體也隨之發出骨骼摩擦般的微響。
他的動作專注得近乎詭異,十指已被穢水泡得發白發脹,指縫里嵌滿黑泥和腐爛藥葉的碎屑,身上濃重刺鼻的藥渣餿味幾乎能熏倒野狗。但他對這一切置若罔聞。指尖如同探針,在冰冷滑膩的藥渣和粘稠底泥中,耐心地翻檢、碾碎、感知。
一縷極其微弱、帶著刺鼻辛涼腐蝕氣息的……灰黃線草碎根;
一塊指甲蓋大小、在污水中泡得發軟、但質地沉重、隱含土煞陰毒之氣的赤礦廢石核;
一小撮幾乎被煮爛、卻依舊散發著微弱腥甜、如同污血凝結般的無名蟲繭殘皮;
……甚至,他還用兩塊粗糙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從巷子最潮濕角落、常年被廢液浸染滲透的、布滿暗綠色苔蘚的石壁上,刮下薄薄一層滑膩墨綠、氣息濃穢不堪的污垢,用半片枯葉仔細包好。
每一次捕獲這些帶有特異“煞氣”的廢料,他都如同最吝嗇的守財奴,屏住呼吸,用盡全部心神牽引其中游離的一絲微不可察的污穢氣息,納入自身那片早已淪為廢渣場的丹田?!稜T照經》貪婪地汲取著這些被粗暴過濾后形成的“養料”,封面那墨痕眼睛的線條,似乎在這種持續不斷的、來自最低劣源頭的“投喂”下,變得愈發凝實了幾分。
“唔……”一聲強壓下的痛哼從他緊咬的牙關里漏出。每一次新的污穢氣息沖入,都像是在即將潰爛的傷口上再重重鑿上一鏟毒土,帶來身體深處更劇烈的撕裂感和一陣陣寒徹骨髓的眩暈。劇痛如刀,攪動著早已麻木的血肉神經。
可當那些污穢被《燭照經》吞噬轉化后,所反饋出的、一絲絲更陰冷、更粘稠的“膠質”融入丹田最深處時,丹田壁上那片代表著生機徹底湮滅的灰色裂紋區域,似乎又被強行注入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凝固”力?
司徒玄布滿污垢的臉上扯動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瀕死的肌肉在絕望痙攣中,被某種更冰冷、更瘋狂的東西接管控制后留下的僵痕。
…………
天剛擦亮,司徒玄就頂著兩個深得發青的眼窩和一臉病入膏肓的菜色,挪進了外門丹庫角落那間滿是塵土和老鼠屎味的低級符紙房。看守此處的是一個肥碩如豬、終日呵欠連天、鼾聲能在空房間里有回音的中年雜役弟子。
他看都懶得看司徒玄一眼,不耐煩地丟過來一把黑乎乎、沾滿油膩和不明干涸汁液的木鑰匙,嘟囔道:“老規矩,廢紙堆自己翻!別把耗子窩給捅塌了!用完鑰匙給老子掛回墻釘上!少一?;覊m老子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說完,龐大的身軀往墻角椅子里一沉,震得竹椅嘎吱慘叫,鼾聲瞬間就響了起來。
司徒玄沉默地接住那油膩的鑰匙,轉身步入最里側那間散發著一股濃烈陳年霉味和劣質靈墨酸氣的巨大庫房?;璋抵?,無數捆束凌亂、紙張粗劣泛黃甚至發黑的廢棄符紙,如同倒塌的尸骸之山,一直堆壘到天花板的梁架角落。灰塵厚得能在上面用手指寫字,空氣稠得像凝固的泥漿。
他開始翻檢。
動作依舊緩慢、無力,每翻動一堆沉重發脆的廢紙,都帶起一片迷眼的灰塵,引得他胸腔一陣抑制不住的劇烈悶咳。但他神情專注得出奇,那雙在昏暗光線下卻顯得異常沉靜的眼睛,銳利地掃過每一張被廢棄的符紙。
這些符紙大多來自外門弟子粗陋失敗的制符練習,上面涂畫著扭曲斷裂的線條、靈力紊亂潰散的殘缺符紋、甚至大片的墨污。失敗的嘗試,其殘留的靈力印記中往往充斥著扭曲的怨懟、戾氣與不甘凝結而成的“敗煞”。
司徒玄的目標就是它們。
時間在灰塵、霉味和他壓抑的咳嗽聲中一點點流逝。他翻遍了小半個廢紙堆。指尖在粗糙泛毛的紙邊劃過,細微的“敗煞”氣息如同被磁石吸引,絲絲縷縷沒入他體內。
就在指尖觸及一堆壓在墻角、似乎比其他廢紙更干硬些的紙捆時,他動作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紙捆邊緣露出的厚實紙角,紋理細膩,隱約可見繁復的金線壓紋一角——這是外門弟子幾乎不可能接觸到的精制紙!
他極其小心地翻出這捆紙。大部分是破損的空白頁,但夾雜其中的幾頁……赫然是被人用粗暴手段裁切下的賬簿紙頁殘片!頁面邊緣參差,顯然是倉促撕下的。殘留的墨跡記錄了某種快速流轉的貨物交接條目——
“丙子年霜月廿三,記:受赤霞山精淬鐵礦渣……百五十五擔……”
“轉庫耗損……七擔……”
“實入符庫兌值……一百四十六擔……”
最后一行墨跡略顯模糊的蠅頭小楷,像是后面匆忙加上的旁注:
【煉廢鐵精石核(甲字爐)…雜煞過烈…難控……廢丹爐三具…礦渣煉廢……】
司徒玄的呼吸微不可查地加快了一瞬。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些墨跡,眼神更深邃,像冬日凍結的湖面。他把這幾張殘頁仔細抽出,和之前收集到的所有廢符紙混在一起。然后,從自己那件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破衣最貼身的內襯口袋里,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掏出一個劣質油紙小包。打開,里面是厚厚一疊色澤暗淡、但明顯是全新沒用過的劣質符紙。那是他之前當礦工偷偷克扣礦石換命積蓄攢下的、唯一能用來繪制最低級符箓的資本!
他把新符紙輕輕覆蓋在那堆散發著濃重污穢煞氣的廢符紙……以及那幾張賬簿殘頁之上。
深深吸了一口滿是灰塵、霉味和敗煞氣息的污濁空氣,司徒玄顫抖著,沾滿穢水和黑泥的手指(他甚至沒空去清洗),緩緩探入懷中。指尖觸碰到那冰冷滑膩、如同凍透了的皮子般《燭照經》的書頁邊緣。
封面上的墨痕眼睛,仿佛在暗影里對著他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流淌出無形而冰冷的饑餓感。
司徒玄閉了閉眼,似乎在與什么交換條件。再睜開時,眼底深處只剩下一種近乎巖石般的決絕和沉靜。沾滿污穢的手指在那疊摞在一起的新、舊、廢紙張邊緣開始移動。
這一次,他指尖的動作不再是翻檢,而是描繪!
指尖劃過,并未留下墨跡。然而空中,一道道極其微弱、如同冰針凝聚又瞬間消融的蒼白細線,隨著他指尖的軌跡憑空生成!這不是畫符,更像是在模擬符箓運轉時靈力逸散崩潰的那一剎那,最混亂的爆流節點!
蒼白細線瞬間刺入最上層嶄新的劣質符紙!如同強酸腐蝕!紙面上飛速蔓延開蛛網般的暗灰痕跡!這些灰痕扭曲盤錯,如同被強行固定住的痛苦嘶嚎!灰痕中蘊含的混亂“敗煞”氣息,被引動著,瘋狂擠壓著,試圖破紙而出!
這股被《燭照經》強行約束、引導的污濁煞力,勢如破竹地侵入下方那些失敗符紙本身的雜亂煞氣之中!新舊廢煞瘋狂交匯,撕扯吞噬!最后,這疊加了層層狂暴污穢的洶涌煞流,猛地轟入最底層——那幾張記錄著煉廢礦渣賬目的邊緣參差殘頁!
嗡!
一聲極其沉悶、如同被濕棉被捂住的震動,從那一疊符紙底部隱隱傳來!幾行賬目墨跡驟然扭曲!尤其是“煉廢鐵精石核(甲字爐)…雜煞過烈…難控……礦渣煉廢……”那行旁注小字,其中的“煞”和“廢”字墨痕劇烈顫抖著向上凸起!如同被強行注入了過量的惡氣!字跡扭曲變幻,竟隱隱浮現出微弱的、帶著赤黑色金屬冰冷光澤的紋路!一股更直接、更暴戾、如同生銹鐵塊在血污里磨擦的駁雜兇惡氣息,被強行從賬頁記載之物關聯的因果里短暫扯動、凝固,并隨著紙張本身承載記錄的“信”之力,被穩穩地封鎮固定在了符紙深處!
司徒玄悶哼一聲,身體劇烈搖晃,額角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指尖那引導混亂煞流模擬崩潰節點的蒼白細線驟然崩碎。最上層的幾張嶄新的劣質符紙已經徹底變成了毫無生氣的鉛灰色廢紙,紙面布滿猙獰的皴裂紋路。但被它們掩蓋在最下方的幾張賬目殘頁,墨跡中卻凝固著一種鉛灰中泛著鐵紅光澤的、極其隱晦、卻沉重如血的“兇煞戾魄”!
他一把抓起這幾張沾染了他心頭精血氣息的賬簿殘頁(雖然墨色已黯,但其中因果早已被《燭照經》臨時附著在他身上),連同那些徹底報廢的劣質新符紙,胡亂塞進懷里。又把其余無用的廢紙草草推回角落灰塵堆里。
做完這一切,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背靠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額頭抵著膝蓋,喉嚨里發出風箱般斷續粗重的喘息,每一次喘息都帶著內臟破碎的腥甜。
…………
第二日清晨,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旋風般刮遍了外門弟子最常走動的幾處區域:
——掌管低級物資分派的馬臉趙馬管事,昨夜突發急癥!七竅流血如涌泉!全身皮膚浮現大片詭異的鐵銹色斑塊!丹房執事查看后驚呼是“某種罕見的穢煞沖竅兇癥”,疑似接觸了極度污穢且蘊含兇魄的不潔之物!人現在還吊著一口氣,但丹石難進,眼看就要不行了!據說他昏死前,一直無意識地念叨著“廢鐵……煞……賬……”之類的破碎字眼,眼神驚恐欲絕!
當消息傳到司徒玄那間位于雜役房最角落、比丹房雜物間還要陰暗潮濕的石屋時,他正蜷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裹著單薄的霉被。連續不斷牽引煞氣的反噬似乎達到了一個頂峰,他正忍受著一波新的、寒徹心髓的劇痛折磨,嘴唇烏紫,身體在厚被下輕微顫抖。
屋外弟子驚恐的交頭接耳聲清晰可聞。
司徒玄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目光透過門板縫隙落在外面的昏暗天光里。他聽著那些關于馬臉趙慘狀的議論,臉上沒有一絲波瀾。只有放在胸前、緊緊捏著破爛被角的左手手心深處,那塊在丹房穢巷深處角落里、被葛長河斷指時逸散出的殘余雷煞之氣沾染過、又被《燭照經》汲取了大部分能量后剩下的一小塊冰涼沉黑石核,被他死死握著。
石核粗糙的邊緣,深深硌入掌心冰冷的皮肉里。
…………
夜深。石屋內沒有點燈。
司徒玄掙扎著從懷中掏出那幾頁從廢紙堆里帶回來的、沾染了他心頭煞氣、記錄著“煉廢鐵精石核”的賬簿殘頁。上面的墨跡在絕對的黑暗中并無異樣。
他摸索著,又掏出那個小小的油紙包,里面是剩下的、僅有的幾張空白劣質符紙。紙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摩擦聲。
最后,他從枕下拿出那本《燭照經》。封面在黑暗中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線,觸手冰冷滑膩。
攤開破書,在幾乎完全黑暗的屋子里翻動沉重粗糙的紙頁,手指摸索著一處特別艱深復雜、由純粹扭曲線條構筑的符文斷口。殘經反饋的、冰冷粘稠到近乎實質的“膠質”支撐著他瀕臨湮滅的氣海。
司徒玄撿起那幾頁沾染了因果煞氣的賬簿殘頁,動作緩慢卻異常穩定地拿起一支不知從哪個垃圾堆角落里摸來的、半禿硬毫的短筆。筆尖干裂開叉,飽蘸了他自己指尖硬擠出的幾滴暗紫色、蘊藏著他體內駁雜污穢煞氣的精血。
他開始在幾張劣質空白符紙上,笨拙、緩慢、甚至因疼痛而顫抖地描繪著什么。筆鋒劃過紙面,發出的聲音像是鈍刀刮過枯骨。每一筆落下,都像是耗費著他的本源精魂。勾勒的并非成型的任何符文,而是一道道歪扭斷折、透著絕望混亂氣息的破碎軌跡——如同失敗符箓崩潰瞬間的定格投影。
他將這些筆觸混亂、散發著沉沉兇戾失敗氣息的“失敗符箓”,如同包藥引般,謹慎地裹在那幾張承載著“赤霞煉廢鐵精礦渣之賬”的殘頁上。
然后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這幾個被混亂煞氣重重包裹的紙團,輕輕按入他那件破爛青衣最貼身、混雜著汗水血污泥垢的內襯口袋里。冰涼的紙團隔著薄薄的衣物,緊貼著他因劇痛而冰冷抽搐的皮膚。兩種層次的煞氣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他體表流竄,又被胸下《燭照經》散發出的冰冷吸力牽引安撫。
做完這一切,他整個人像被抽空了最后一口氣,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的木板上。黑暗中,只有他壓抑不住的、如同困獸般沉重急促的呼吸聲在石屋里回蕩。
油燈昏黃的光暈撕不破石屋濃重的黑暗。司徒玄俯臥在冰冷的木板上,汗水如同冰冷的蚯蚓,蜿蜒過背脊灰敗的皮膚。胸膛每一次艱難的起伏,都像是破風箱在拉鋸枯骨。劇痛如漲潮,一次次將他推向意識模糊的邊緣,又被胸膛下那冰冷厚重的《燭照經》硬生生拽回。每一次被迫的清醒,都伴隨著更深刻入骨的寒顫——那是煞氣如同跗骨之蛆在啃噬本源的陰冷。
懷中那幾張被揉裹在一起的符紙和賬簿殘頁,像幾塊燒紅的烙鐵,隔著單薄的衣料煨燙著皮膚?;祀s的、被引導和凝固的煞氣如同一窩不安分的毒蟲,彼此撕咬啃噬,散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毒熱”感,無聲無息地滲入他已然千瘡百孔的軀殼。這種“毒熱”與《燭照經》反饋的冰冷粘稠“膠質”在他瀕死的丹田廢墟里碰撞、交融、拉鋸。
就在這漫長痛苦的僵持中,一絲極微弱的、帶著血腥氣的意念流在司徒玄意識深處緩緩淌過。
《燭照經》封面上那道墨痕繪就的眼睛,如同沉埋冰海萬載的化石,悄然在他內視的心神中凝聚了一絲輪廓投影。這影子沒有神光,只有無盡的冰冷與死寂。但就在這死寂凝視之下,司徒玄因煞氣撕扯而劇痛混亂的識海角落里,一些被強壓在最底層的念頭碎片,此刻竟如同淤泥中的沉船殘骸,被硬生生拖拽出來,暴露在那冰冷的注視之下——
一張油膩的馬臉,
幾顆砸在眉棱骨上冰涼刺痛的下品靈石,
強行塞入口中的劣質煞丹那灼穿喉管的辛辣,
黑暗中緩緩包裹賬簿殘頁的筆觸……
這些畫面扭曲、冰冷、毫無情緒。
“……賬……平了?”
一個枯澀沙啞的聲音在他一片死寂的心底響起,分不清是疑問還是陳述。
…………
夜色被一絲慘淡的灰白替代時,石屋的門被粗暴地撞開。一個體型同樣肥胖、穿著和馬臉趙同款的低級執事袍、只是臉頰鼓脹油光更勝三分的高大胖子堵在門口。他捏著鼻子,嫌惡地掃了一眼屋子里混著霉味和血腥氣的污濁空氣,粗大的手指指著勉強撐起半個身子的司徒玄,聲音像是敲打油膩的破鑼:
“司徒玄!馬管事昨夜穢煞沖竅,這事跟你沒關系最好!但上面有嚴令要查你這狗窩,給老子滾出來!所有沾身的東西,一件件擺好了讓劉仙師驗看!”
門外清晨清冷的空氣涌入,暫時吹散了屋內的腐朽氣息。但隨之彌漫進來的,卻是一種更深沉的無形壓抑。十幾個面色驚惶、縮頭縮腦的丹房雜役弟子被驅趕到門口的空地上,正被一個身著月白內門弟子服、面容冷漠刻板、腰間掛著一個閃爍幽幽毫光的玉羅盤的中年修士用銳利如刀的眼神挨個掃視。
那修士手邊的石臺上,擺放著一個青玉小碟,里面盛著一小團暗紅色、散發腥甜鐵銹氣息的詭異血塊——那是從瀕死的馬臉趙口中強行刮下來的穢物。他的玉羅盤指針正對準青玉碟中那團血塊,盤面符文忽明忽暗,顯然在鎖定煞氣源頭。
石屋內,司徒玄半垂著頭,看不清表情。他動作極其緩慢、每一步都如同跋涉在泥沼中。他先脫下那件臟污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破外袍,動作僵硬地抖開、展開,放在門內石板地上。粗布單衣滿是補丁,沾著新新舊舊各色污漬。他又脫下腳上那雙早就磨穿了底的破草鞋,露出污黑腫脹的腳底。
然后,他沉默地將懷里的東西一件件掏出,依次放在地上那件展開的破外衣上:
一塊黑乎乎的、帶著刺鼻藥渣餿氣的粗麥餅;
半片邊緣磨損、不知擦過什么的破瓦礫;
幾顆沾滿泥灰、從礦洞角落扒拉出來的劣品碎石子;
一小束干枯發黑、幾乎被碾成粉的除障草;
幾張邊緣參差、在昏暗光線下墨色黯淡、紙質脆硬發黃,像是從廢料堆里撿出的破爛賬頁廢紙(其中幾張皺巴巴的,墨跡略顯模糊,邊緣似乎被揉搓得有些松散);
幾張更劣質、幾乎已經成了鉛灰色的薄紙片(像是被嚴重污損、徹底報廢的符紙);
最后,是一本被厚厚的、凝固油污和暗褐色污漬層層包裹的小冊子,封面似乎被厚厚的油垢糊住,完全看不清模樣,邊緣翹起的角帶著發黑的毛邊,散發著一股難以名狀、混合著劣質油墨、陳年汗味和……淡淡霉敗味道的氣息(《燭照經》)。
這些東西攤在破衣服上,構成一副觸目驚心的貧苦潦倒與底層掙扎的畫卷。腥臭、污穢、卑微。
負責搜查的執事胖子捏著鼻子走上前,嫌惡地用一根油膩的木棍撥弄著那堆破爛。棍頭點在幾張賬簿廢紙上:“這什么垃圾玩意?”又戳了戳那幾張鉛灰色紙片,“符紙?都污損成這樣了還留著?晦氣!”目光最后落在那本油滑污黑的小冊子上時,眉頭擰成了麻繩:“什么破書?臟成這樣!也是廢紙堆里撿的破爛吧?一股子油墨加霉味,你小子身上就沒件干凈東西!”
門外負責感應煞氣的劉仙師,目光如同冰冷的錐子,在門內地上那堆破爛掃過。當棍棒撥動那幾張賬簿殘頁時,他手中的玉羅盤猛地微微跳動了一下,指針對著那堆紙片的方向顫動不已!劉仙師瞳孔一縮,剛欲細察——
攤在地上的那幾張鉛灰色薄紙片仿佛被棍尖無意碰觸得更松散了,一股極其混雜、濃濁到令人作嘔、如同堆積百年的腐爛垃圾混合了腥銹金屬氣的敗煞穢氣猛地撲面沖來!這氣息瞬間淹沒了那幾張賬簿殘頁發出的微弱信號!羅盤的指針在濃濁穢氣的沖擊下劇烈搖擺起來,如同迷失了方向。
同時劉仙師的目光被旁邊那些劣質符紙和廢紙堆里混雜散發的敗煞氣息牢牢吸引——這些雜碎物品上沾染的氣息雖然低劣污濁,卻和玉碟中馬臉趙體內爆發的穢煞沖竅特征高度相似!
“夠了!”劉仙師眉頭緊鎖,厭惡地揮手驅散鼻端穢氣,對著負責搜查的胖子不耐煩地低斥,“翻這些廢紙渣滓作甚!盡是些底層污垢!馬執事分明是長期盤剝底層弟子污穢之物,自身又不加檢點,終至淤積成毒,一朝爆發!典型的自作孽!速速把那幾塊墊桌角的廢鐵精礦的煉廢殘塊拿去銷毀了事!這里……哼!”他鄙夷地瞥了一眼屋內那堆散發著濃烈底層污濁氣息的“破爛”和里面那個奄奄一息的廢人,“穢氣太重,污我法器!”
劉仙師迅速將那幾張鉛灰色的廢符紙連同那幾張賬簿殘頁用一道法力包裹,扔進旁邊一只專門裝污穢的法袋里。袍袖一卷,收起玉碟羅盤,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這里的污濁腌臜了法體。他冷冷拋下一句:“禍根已明!外門丹庫自查失職,閉庫十日,以儆效尤!”隨即化作一道凌厲的白光,瞬息消失在遠處。
留下驚魂未定的胖執事和一眾噤若寒蟬的雜役。
石屋門口恢復了死寂。司徒玄依舊維持著那個半撐在地、俯身躬背的姿勢,像是被痛苦釘在了那里。只是他那雙深陷在青黑色眼窩里的、沾著污垢結痂的濃密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視線垂落處,是那本靜靜躺在破爛衣堆最上面、油膩污黑毫不起眼的《燭照經》。破書邊緣翹起的黑黃厚皮紙,如同一只蟄伏在腐泥最深處的枯爪。
“賬……平了?!?
一個微不可察的氣音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悄然沉沒,不留一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