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景禾再次醒來時,不及她反應,便被兩個仿生人帶去餐廳。
塞壬塔的餐廳,如同一個被精心安置在云層中的水晶蛋殼。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頂覆蓋了整個空間,為外面霧蒙蒙的天空增了一層濾鏡,天藍云白,不知情者,會將這自然之景當真。其最頂端遠不及低云最近地面高度,由于其特殊設計,使得從視覺方面能感受到置身云端。
從塔外看,這便是最頂端的球體。沒人能想到如此位置的功能是餐廳,當然,由于其塔壁覆蓋具有漫反射特性的特殊涂層加之混入光致變色材料,因此在連連霧霾天,塔與背景融為一體,整座塔不會被觀測到除球體以下的部分。
穹頂之下,原石茶幾的自然紋理和線條流暢設計特殊的銀色座椅,在柔和的偽自然光下,竟有幾分般配。
空氣里彌漫著飯香味,通常來說在氣體中分子運動最自由,速度隨溫度升高顯著增大。由于塔內的構造以及濕度較低,尚未抵達餐廳的景禾在傳送陣中于距離球體底端五十多米的地方就捕捉到了椒麻雞味。
景禾剛從膠囊似的傳送陣中出來,其瞬間隱于她身后,她一回頭,剛帶她來餐廳的兩個仿生人也不見了蹤影。
她坐在倪克斯對面,二者的座椅構造顯然是有區別的,比如她的椅子扶手上多了些裝置。
食物的熱氣量仍保持著,景禾盯著倪克斯,本能地產生疑慮,不知道有些問題方不方便說。
“您不覺得這樣坐著有些別扭嗎?就是說……桌子太矮了,這算是茶幾?椅子又這么高,椅背還是直的。這哪里符合人體工學?”當然她還是問了。她看著高出原石桌子最高面目測八十公分的倪克斯,自言自語道:“看起來是天然的,不確定。如果是故意設計成這樣的,也沒必要。也許就是天然長成這樣又不舍得設計切割?!?
在景禾西北方向四十五度角打量她并做記錄的查栗,一會兒挑眉,一會兒撇嘴,握著筆的手攥緊了又松開,欲言又止的樣子。她想起倪克斯曾經的恐怖模樣,不禁為景禾捏了把汗。
倪克斯吃了一小顆花椰菜,隨后放下餐具,指著茶幾說道:“到了夜晚,你可以來欣賞縫隙中的月夜水景,遇上好時機,就能看看銀河。”
倪克斯說的是伴黑云母共生藍翡翠?景禾暗自猜測,如果是她的話,也許我就能知道答案了。不對,她是誰?為什么我總是會想到她,是誰是誰是誰?糟糕,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來。
“今晚你就可以來欣賞。寶貝。至于我的這把椅子,是隕石。它本就是椅子的模樣,處理過后,我就搬回來了?!本昂痰乃季w被倪克斯的話語拉回,她震撼于倪克斯說的話,驚嘆于倪克斯為人處世與行事作風的反差。
景禾看著桌子上豐盛的美食,卻擔心有異樣,思索著找些話題聊聊度過吃飯時間,正當她要從查栗的研究員身份上找話題并感謝她的“照料”時,肚子發出抗議。
倪克斯端坐著,優雅地將碎發別過耳邊,似乎是看出她的擔憂,她的聲音輕柔:“寶貝,我當然不會在飯里下藥。不吃東西的話,你可得擔心消化器官,畢竟你很久沒有服用這樣的正常食物了。至于你好奇的一切都會在以后獲解。不會很久。不過,除了你最喜歡的椒麻雞,這個烤魚味道也是不錯,你根本不用擔心雜環胺啦,苯并芘啦,特殊的烹飪工藝和處理過程不會讓它們存在。這當然與老頭的說教味不同,我只是有太多話想和你說,也希望你能放下心來。”她自顧自地說著。
很奇怪的,在倪克斯話音落下,食物的氣味有一種吸引力般的,或者說天性使然,但“放心”是不可能的。景禾費力地抬起手,握住特制的、輕盈的、卻很堅硬的叉子,試圖叉住一塊自己迫切想吃的椒麻雞旁倪克斯方才吃過的花椰菜,她很大概率不會在清水煮花椰菜里下毒,至于別的、特別是有醬汁的就不確定了。
景禾突然牙齦一酸,傳來脫力感,使指她尖顫抖的一剎那,餐具偏移直戳餐盤,發出脆響。
查栗站在那里奮筆疾書。
倪克斯正用一把小巧精致的銀質餐刀切割雞蛋,動作優雅又輕柔。在那聲音響起的瞬間,她微微顫抖,又很迅速地調整狀態恢復如常。她未曾抬眼,極其自然地將刀叉放在餐盤兩側,沒有發出碰撞聲。
然后,她輕拍兩下手,景禾身下的座椅仿佛突然有了生命,它的爪子瞬間從椅背和扶手兩側延伸出來,貼合她的手臂曲線,精準地扣住了她的肘部和手腕。力道不大,卻完全剝奪了她移動手臂的自由。
景禾的身體微微一僵,不明所以。她開始反思是自己剛才觸碰到了機關還是這響聲惹得倪克斯心煩。本彎著腰插菜的她突然被支棱起來,端坐在椅子上。
不對啊,都這種時候了還有什么可反思的,倪克斯顯然不是正常人,跟我有什么關系。記得曾有人和我說:“不要反思,不要反思,千萬不要反思!你已經是牛馬了,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已經很棒了,可別被PUA了啊。當某人占主導地位時,不辨事實就讓人反思,這是一種欺壓行為。所以你一定要保護好自我本位?!本昂袒貞浿?。
兩名戴著粉色格子圍裙的仿生人,踏著無聲的步伐靠近。它們一個為景禾系上與倪克斯同樣潔白的圍兜,一個仿佛知道景禾喜好似的,拿起她最愛的椒麻雞,動作體貼卻機械地將食物遞到景禾嘴邊。
景禾遲遲未張口,倪克斯疑惑地看著她,問道:“怎么啦?可是有什么顧慮?聞著不正宗嗎?”
她喪失了記憶與不少能力,比如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出現在這里,不知道在這之前發生了什么,雙腿發軟和隱隱心痛的感覺也并不好受。倪克斯說的話再多么客觀,語氣再多么溫柔,都讓被“軟綁架”的景禾覺得刻意而可疑。
唯獨本性與生俱來的感知能力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它們反復提醒她周身的異常。她看著倪克斯,看著窗外的云,一陣咳嗽,聲音干澀的響起:“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她想不起來自己原本要說的話,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這句話自己曾經說過并且很符合現在的情景。
倪克斯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她將一小塊食物送入口中,細嚼慢咽,沉默,也是回答。在此刻,比任何話語更能宣告:你的話語,我無法銜接。
“聽起來,寶貝說話含含糊糊的,是太餓了嘛?”倪克斯換了一個話題。
突然景禾嗓子發癢,她輕咳幾聲,隨后用舌頭刮擦牙齒刺激口水分泌,舔舐軟腭以緩解嗓子的干癢酸澀。
景禾右側的仿生人會意,從餐桌抽屜里取出一條代餐糊糊,卻從倪克斯處得到否定。另一個仿生人靈機一動,從圍裙兜子里拿出一條中藥湯劑,給景禾服下。
溫熱的中藥帶著苦味與甘味進入她的胃腸道。大概是先前太久沒進食,現在又要幫助消化,腦供血不足,而之前拍戲保持身材除了少吃還要鍛煉,加之對某種成分過敏。這期間,她覺得頭皮發麻,腦子逐漸變得沉重,有一種渾身發冷大腦發麻的休克感,啥都干不了只能僵著……想要躺下。
約莫五分鐘,景禾逐漸適應,思考能力和表達能力得到了較好的恢復,她朝倪克斯揚揚頭,說道:“您是如此縝密,卻不知道我帶著保持器?!本昂倘讨鴲盒?,聲音像是從嗓子擠出來的。
這時候倪克斯動作一頓,憋不住笑,咬著下唇滿含歉意地說道:“早說啦寶貝,是我的疏忽,你把她的牙套,不,保持器扣下來吧?!彼e稱的前者咬字很清,說完后,她又加重強調了“保持器”三個字。
“相比你之前呆頭呆腦的樣子,還是更喜歡這種自然的感覺?!蹦呖怂箤昂陶f著,眼神看向她左側的仿生人,說道:“你做得也很棒哦?!?
景禾非條件反射地抬起左手,恰好緊貼住了鉗子的邊,她不解:“為何不給我松解,讓我自己來?”
那仿生人識別了話語內容和表達情緒,皮蛋一樣的眼睛瞬間化作與圍裙同色的愛心眼,甚至有點可愛。
話音剛落,在她右手邊的仿生人一手捏住她的臉頰,一手扣著保持器的上下兩端,“咔吧”,一副保持器很快被取了下來。這樣的做法,無疑給景禾帶來了不小的痛苦,她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表情似乎擠在一起,這種痛苦真是不可言喻。
倪克斯的笑意冷了幾分,再次拍了拍雙手,頻率不同于方才。很快,兩個仿生人來此帶走了景禾右側的仿生人,留下它的圍裙從空中掉落在地。
場景的轉變,呼吸間。
難免在景禾這敏感的人心里留下哀傷的陰影。盡管它們只是機械體。
“難過嗎?只是機器人罷了。終究是異于人類的,不過是小風小浪罷了,以后還有大風大浪呢,寶貝。”倪克斯一眼看穿景禾的想法。
“是您下達的指令,您的表達有誤,它們如何能理解。我確實是不太能接受……而且我覺得對于人類而言,共情能力是最基本也是最高等的?!彼坪跏遣辉咐^續這個話題,她將問題的錨點拋在了自身方面,深吸一口氣,道:“我本應該不是空白人,我總覺得缺失了一段記憶。我猜您一定有辦法讓我想起來一些重要的事情……”
聽著她的話,查栗的雙眼是瞪了又瞪,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一方話還沒說完,另一方就走來,接過愛心眼仿生人手上的盤子,奪過它手上的餐具。
一勺,又一勺,食物被不斷地送來。景禾胃里原本只有一些能量液,此刻不過幾口飯就被填得滿滿當當。飽腹感很快成了令人作嘔的沉重,每一次的咀嚼都帶來反胃感,她偏過頭,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倪克斯終于放下刀叉,將食物遞給愛心眼,拿起紙巾極其優雅地按了按景禾嘴角。她看向景禾,目光平靜無波,語氣刻意柔和帶著關切:“寶貝,這樣可不行,浪費食物可不是個好習慣。你怎么會覺得缺失了記憶呢?沒有的事情啦?!?
又一勺食物遞到了景禾緊閉的唇邊,帶有追蹤似的。身體因為惡心和抗拒而發抖,在這樣的狀態下,也是第一次有了難得的大腦清醒時刻,無數畫面碎片般閃回:數次這樣被禁錮的畫面、朋友的面孔因各種“意外”消失、多次的循環,煩躁、窒息感撲面而來。
再一次,她想要結束這一切。
“嘀嘀——嘀嘀嘀——”由兩個十六分音符和一個三連音組成的警報聲打破了餐廳的寂靜。聲音來自景禾手腕上的銀色環形裝置,紅白光急促地交替地閃爍著。
倪克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非擔憂,而是嫌惡甚至在忍耐著某種痛苦。她看著景禾喘不上氣的樣子,解鎖了座椅的禁錮,隨后從桌子下方的抽屜里拿出一瓶藥,手抖著倒出幾粒服下。
“好了,停下?!蹦呖怂箍桃鈮褐ぷ?,聲音較之前厚實了不少,她將抽屜推回去,看著仿生人說道:“收拾干凈,帶她清潔,換身衣服,聯系Dr.綮。對了,下周有一場重要的晚宴,你會見到你的未婚夫。我勸你最好不要逃跑?!弊詈髢删涫菍昂陶f的。
仿生人動作高效而無聲地清理狼藉,那是景禾方才一頭撞掉的碗和散落在地的食物。另一個仿生人小心攙扶起景禾,當它觸碰到景禾手腕上的紅痕時,才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看到倪克斯的最后一眼,是她召喚傳送陣去密室。
剛才似乎聽見倪克斯說“未婚夫”,這對景禾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她似乎是要將我帶離塞壬塔,這意味著今晚能離開這座塔一段時間,我定要找個好時機了解情況,不過……關于記憶,也許線索在塔內,我得規劃一下了。景禾心想。
方才的悲觀想法不再,她亦詫異于自己竟然恢復了一些力量,雖不及以前,但總比沒有的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恢復的呢?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解決“監視器”,否則后續無論做什么都會功虧一簣。
她全身上下只有圓環扣樣式的手環,只是不知它是通過感應實現功能還是同時需要鎖扣。從剛才一閃而過的畫面里得知,這個手環是查栗設計并親手為她戴上的,記憶中,那時候她初到塞壬塔,在實驗室里,查栗雖冷淡卻也會對她先前的疑問句句有回應。
當手環研發好后,查栗溫柔而細致地解說其功能與亮點,起初她謹遵師者教誨,并不愿戴上這種類似“監視器”的東西,盡管被散了些武功,對付一個長期泡在研究中的查栗來說也綽綽有余,但查栗好似知道她把柄,兩招過后直擊她的癢癢肉,趁她不備,將手環扣了上去,直到再次昏迷也沒能解開。
凈化室水汽氤氳,仿生人取下了她的手環置于防水袋中,在幾番試探下,她發現僅是感應就能激活手環,原理類似于普通運動手環。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
隨后她被帶到一間巨大的更衣室,景禾的目光掠過那些繁復華麗、價值連城的衣裙,幾乎沒有猶豫的,她走向角落,隨手取下一條看著眼熟的淡藍色衣裙,很意外倪克斯竟然會留著她之前的衣服。
這條裙子沒有多余的裝飾,剪裁流暢自然,顏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凈、柔和,沒有多余的雜質。她看著鏡中的自己,一時間有些失神。這裙子是誰親手為她挑選,用于參加電影節,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溫馨而純凈的事情,就像它的顏色一樣。
就在這時,倪克斯走到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