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克斯的身影，先一步落在地面上，景禾微微側頭看著那影子，沒回頭。

倪克斯的聲音平淡，“這料子，這顏色……寶貝，你的眼光，還是這么……‘懷舊’。”她伸出兩根保養得宜、指甲蓋閃著粉珍珠貝光澤的手指，捏了捏景禾肩頭的淡藍布料，力道不重，然而這種帶有審視意味的感覺令景禾不自在。

“這都什么年月的款了？灰撲撲的，穿出去，旁人還以為我塞壬塔虧待了你。”

景禾心里咯噔一下，不是為這挑剔，是為那“旁人”二字。

倪克斯的“旁人”，指的就是所有受邀來到三千年的人，這些人不是澳新島原住民，而是來自二十一世紀各種身份背景的某活動“體驗官”。

不過現在，他們已然身處東部雨林的“庇護所”。景禾被特邀入塞壬塔，除此之外她還要執行獵者組織的任務，竊取“星無”。

“星無”是一種氣體燃料，屬于超新星爆發產物，在經過一系列研究后，此物可為穿梭機供能。

現在的景禾，任務失敗后經過倪克斯的“處理”，忘記了一部分事情。

景禾想嗆一句“我樂意”，到底沒敢，想想剛才的情景，這個人是情緒不穩定的瘋子，于是只從鏡子里迎上倪克斯審視的目光。

倪克斯向前走兩步輕輕拍了拍景禾的肩膀，“行了，知道你念舊。”她聲音又軟和下來，像摻了糖精的水，甜得膩歪又假，“來人。”

話音沒落，更衣室側壁無聲滑開一扇暗門。進來的不是先前圍裙粉格子的服務型仿生人，是三個怪模怪樣的家伙。金屬骨架撐著，覆著啞光的仿生皮膚，脖子細長，頂著的卻是一顆顆鳥頭。尖喙，玻璃珠似的圓眼，瞳孔似乎是空心筒狀，景禾一瞬便覺這是攻防型仿生人，彈藥就在它們的腦殼里。

它們無聲地滑行過來，鳥喙開合，發出字正腔圓卻毫無起伏的合成音：“master.”

景禾聽著它們的音調總覺得奇怪，它們的說話的音調對比查栗都高了些，倪克斯似乎也不喜歡聽到噪音。

倪克斯下巴朝角落里一排流光溢彩的衣架一揚：“把這些，都帶上。給她挑身像樣的，別丟了我塞壬塔的臉面。”

她又轉向景禾，嘴角彎起，眼底卻沒半點笑意，“寶貝，聽話。待會兒有人接你出去透透氣，也許你就會對塞壬塔心生向往。”

景禾看著那三個鳥首人身的家伙利落地收拾起一堆華服，心里直犯嘀咕：透氣？怕不是換個籠子關著。她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記憶碎片里朋友消失的臉，一會兒是倪克斯。這身淡藍裙子帶來的片刻柔軟，大抵只能是回憶了。

沒多會兒，一個穿著古著裝、頂著滿頭細密棕色泡面卷，拿著圓底燒瓶的女人出現在門口，像是森林里的女巫。她神色平淡，個子不算太高，聲音深沉有力。“倪克斯女士，時間到了。”

倒是讓人耳目一新。

倪克斯點點頭，對景禾說：“跟著Dr.綮。”又對那三個鳥首仿生人揮揮手，“東西拿好，跟上。”

綮、倪克斯與景禾一樣，都是華夏人。

景禾跟著Dr.綮往外走，她倆個頭差不多，景禾對綮博士的發量羨慕不已。注意力分散成這樣，對于心大的人來說，倒是能自娛自樂，對于景禾這種內核不算穩定，敏感內耗的人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一路上，她都在反思，幻想沒有來到三千年的事情。在晴好的天氣與蔡女士散步，和老胡在健身房比誰更能爬坡，與某個女生一起讀書練字。

想到這里，她的心猛然抽痛，不禁撫上心口、凝神定氣。

要是沒有獵者組織就好了，念頭像雨后蚯蚓破土而出，恨意扎根。

塞壬塔內部依舊是那種不沾人間煙火的潔凈和空曠，光可鑒人的地面映著她們匆匆的倒影。

直到坐進一輛轎車，關上車門的一剎那，聽到那聲音，才讓人有了真實感。

隔絕了塔內恒溫恒濕的空氣，景禾才猛地吸了一口氣——一股子嗆人的鐵銹混合著腐敗植物的味道，直沖鼻腔。轎車與二十一世紀的無異，也許就是從那邊來的。

車動了，平穩地滑出塔基的陰影。景禾扒著車窗，使勁往外看。

漫天漫地，全是灰黃。

那灰黃濃得化不開，像沙塵暴卻不是，它沉甸甸地壓下來，又漂浮。陽光被徹底悶死在里面，透不出半點光亮，更別說云了，根本看不見。

視線所及，不過車前十幾步遠，再往外，混沌不堪。

記憶深處，湛藍的天，清冽的風，陽光曬在皮膚上暖烘烘的。

可那些畫面遙遠得如同上輩子。她是在做夢嗎？一個荒誕不經、壓抑窒息的噩夢？還是……一覺醒來，外面已然是末日廢土？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疼。不是夢。對于自己一睜眼躺在塞壬塔那張冰冷的床上，她倒并不十分意外。

腦子里有個模糊的印記，像是刻上去的：她是在執行任務，并且一定要鏟除獵者組織的首領。至于為什么，不知道。

“蘑菇天。每月一次，大概會持續3~7天。”綮博士說道。

景禾瞥見Dr.綮手邊儲物格里放著幾瓶沒開封的飲用水，透明的瓶子，清亮的水。

“Dr.綮，”景禾的聲音帶著點嘶啞，“有水嗎？我有點渴。”

綮正看著前方混沌的路況投影，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伸手拿起一瓶水，很自然地遞了過來。

景禾的手伸到一半，想了想，收回手，道：“算了。”

她原是想找個機會溜走，又一想，“蘑菇天”，莫非空中彌漫的是孢子，入肺的話怕是命不久矣。并且綮博士對她有一種吸引力，使她想要了解她、靠近她。

綮遞水的手停在半空，似乎頓了一秒。然后，她什么也沒說，極其自然地把水瓶放回了原處，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綮別開臉，重新看向窗外：“那就渴著。”

車廂里又只剩下車引擎低微的嗡鳴和窗外孢子塵埃摩擦車體的沙沙聲。景禾覺得憋悶，不只是因為空氣。

“那個……”景禾清了清干澀的嗓子，沒話找話，“您貴姓吶？”問完又覺得蠢，倪克斯叫她Dr.綮，自然是姓綮。

綮的目光依舊落在前方的路況投影上，“綮（Qǐ）。綮戟的綮。”聲音平平，沒什么情緒。

“奇跡誒。”景禾應了一聲，頓了頓，又問，“您……在塞壬塔做什么工作？”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只是單純的好奇。

這回，綮博士稍微側過頭，用那雙掩在泡面卷發下的眼睛看了景禾一眼。那眼神很平靜，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任何想法。

“我不喜歡‘奇跡’。也請你不要再說這個詞。我工作的主要方向是特殊環境下的微生物適應性改造，以及創新武器的設計及制作。我跟您的母親，倪克斯女士共同工作了很久。”她答得很清晰，也很官方，像在念一份實驗報告摘要。

啥玩意兒？誰的母親？景禾心里猛地一跳。“我母親是蔡女士啊，你說的誰？倪克斯？她？”她還想再問，車子卻猛地一震。

不是顛簸，是劇烈的撞擊！

景禾整個人被慣性狠狠摜在椅背上，又被安全帶勒回。

她慶幸自己有著上車就系安全帶的良好習慣。否則現在的結果不可預知。

車窗外，混沌的灰黃中，赫然擠進來幾團黑影，像是花生餡的湯圓里混入了少量黑芝麻餡。

不知何時，她們的車已被幾輛改裝過的、外殼布滿尖刺和焊接痕跡的粗獷越野車包圍了。

“坐穩！”綮博士的聲音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波動，帶著急促。她猛地在控制面板上拍下幾個指令，自動駕駛系統發出警報。

車子像受驚的野獸，猛地加速試圖甩脫，但包圍圈已經形成，前后左右都是那些充滿惡意的黑影，引擎發出狂躁的咆哮，不斷撞擊著、發出不太刺眼的電火花。

車子被迫偏離了主路，沖上了一條更狹窄的輔路。

這條路顯然廢棄已久，龜裂的柏油路面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土，更觸目驚心的是那些灰綠色的藤蔓。它們粗壯、虬結，像巨蟒般從路面的巨大裂縫中鉆出，又野蠻地貫穿了殘破的路基，這條路異常顛簸。

車子在藤蔓和裂縫間艱難地顛簸、閃避，引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綮博士一手死死抓住方向盤，輔助模式已切換為手動，這時候景禾注意到，這是一輛手動檔的車。

景禾見身旁之人一手飛快地在座位底下摸索。猛地扯出兩個東西，塞了一個給她，自己麻利地往頭上一套是個造型簡潔的防塵面罩，覆蓋口鼻，鏡片是深色的。

“戴上！快！”綮博士的聲音透過面罩有些發悶。

景禾手忙腳亂地把面罩扣在臉上，一股帶著過濾芯特有氣味的空氣涌入鼻腔。剛戴好，就聽“砰”一聲巨響，車子被側面一輛越野狠狠撞得橫移出去，差點兒碾上一叢巨大的藤蔓。

包圍她們的幾輛車猛地飄移剎停，輪胎在布滿塵埃和藤蔓殘骸的路面上擦出刺耳的聲音，留下灰黑痕跡。

車門“哐哐”打開，跳下來七八個身影。個個穿著厚實的、沾滿污漬的防護服，頭上也都戴著樣式普通的防塵面罩，手里端著長短不一的家伙，黑洞洞的槍口隔著濃密的孢子霧霾，死死對準了她們這輛被逼停的懸浮車。

孢子塵埃在車燈的光柱里飛舞。

景禾從長靴中掏出一把手槍，從牛仔褲兜兒里扣出幾枚子彈，這都是從鳥首人身仿生人的身上扒拉出來的，當然有倪克斯授意。

綮博士深吸一口氣，隔著面罩，景禾能看到她泡面卷的劉海被汗水打濕，黏了幾縷在額角，甚至有些遮擋了她的視線。綮博士一只手悄悄探進白大褂內側的口袋。

就在車外那幾人端著武器，小心翼翼呈扇形圍攏過來，離車門只有幾步遠且還在前進的時候——

綮博士猛地推開車門！她動作快得像道影子，半個身子探出去的同時，地上躺了兩個拿匕首的男人，靠左邊兒的男人鮮血淌了出來，右手邊的男人手被壓住，骨裂的聲音撓得人牙酸。

“也太不小心了，怎么搞成這樣了？”一個青年發出驚呼，聽起來處于變身階段。

博士手里已經多了一個造型古怪的銀色“短炮”，炮口粗短，形如蘑菇。

景禾看到綮博士那縷汗濕的卷發正巧垂下來，粘在深色面罩的鏡片上，她輕輕地將綮博士額前那縷礙事的卷發撩起，別到了她的耳后。

綮博士似乎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手上動作毫不停滯。就在景禾指尖離開她發梢的剎那——

“噗！”像屁一樣的聲音響起。

“哈哈哈……”對面有人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笑啥，有啥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

“你嘴里長痔瘡了？有啥好笑的。”

只見那銀色短炮的炮口，猛地噴出一大團白花花、蓬松松的東西。那東西見風就長，瘋狂地吸收、捕捉著空氣中彌漫的灰白孢子，瞬間膨脹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形似棉花糖的菌絲團。

那人見此景，與身邊的青年一同笑了起來，笑聲中多了幾分輕蔑。

這“棉花糖”炮彈帶著粘稠的質感，像一張巨大的、有生命的網，精準無比地糊在了最前面幾個戴著防塵面罩的襲擊者臉上。

“唔——！大狗，大姑我看不見了！”

“艸！什么鬼東西！”

那幾個倒霉蛋瞬間被這巨大菌絲團糊了個嚴嚴實實，這菌絲團還在不斷吸收孢子，擴大面積。

“大狗”手里的武器也失了準頭，胡亂揮舞著，發出驚怒交加的悶吼，踉蹌后退，撞倒了后面的人。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綮博士一擊得手，毫不戀戰，迅速縮回車里，“砰”地關上車門。

“抓緊！”她低喝一聲，猛踩踏板。懸浮車引擎發出超負荷的轟鳴，趁著襲擊者陣腳大亂，碾過斷裂的藤蔓和碎石，像離弦之箭般，朝著藤蔓路更深處、孢子濃霧更密的方向，一頭扎了進去。三個鳥首仿生人無聲地振翅，緊緊跟上，消失在灰黃的混沌之中。

“追啊！快追啊！”有人一邊扯著菌絲團，一邊高呼。

“追你個大頭鬼，危險駕駛你活膩了？”“大狗”用尖尖的指甲挑起一段纏繞，“都像我這樣，繞它。”

“咋繞？我看不見！”

場面混亂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