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的霧氣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濕冷。

葉燃坐在鬼王殿的陰影里，指尖捻著一縷凝聚的陰氣，看它在掌心聚散無形。七日已過，臨時結界早已消散，他身上的傷在冥河陰氣的滋養下痊愈如初，可那段丟失的記憶，卻像被忘川河水泡過的絲線，明明該斷得徹底，偏有幾縷殘絲在心頭若隱若現。

“殿下，人界那邊查探回來了。”殿外傳來鬼差低啞的聲音。

葉燃抬眼，狐貍眼底沒什么情緒：“說。”

“您那日墜落的巷口，有凡人見過一個穿玄衣、背藥箱的少年，”鬼差的聲音帶著敬畏，“據說那少年常在東街出沒，形跡……有些古怪。”

“玄衣？藥箱？”葉燃指尖一頓，心頭那點模糊的觸感似乎清晰了些——清苦的藥香，帶著點忘川河的水汽，還有那雙比鬼差更冷的眼睛。

他站起身，黑袍掃過地面的彼岸花，帶起一片細碎的磷光：“備路引。”

鬼差一愣：“殿下要親自去人界？”

“不然呢？”葉燃輕笑一聲，語氣里帶著慣有的刻薄，“指望你們這些連段記憶都找不回的廢物？”

鬼差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葉燃望著殿外翻滾的黑霧，指尖的陰氣漸漸凝成一張模糊的人臉輪廓——清俊，冷硬，丹鳳眼斜挑著銳氣。這輪廓總在他走神時浮現，卻怎么也拼不完整。他活了萬萬年，第一次對一個“凡人”產生如此強烈的探究欲，這感覺像根細刺，扎在心頭，不疼，卻癢得讓人煩躁。

人界的日頭正盛。

孟婉背著藥箱走在東街，青石板路被曬得發燙，空氣中飄著包子鋪的肉香和藥材鋪的苦澀。她束著高馬尾，玄色勁裝襯得身形愈發挺拔，路過布莊時，老板娘探出頭來笑：“孟小哥，今天不買點傷藥了？”

孟婉腳步沒停，淡淡“嗯”了一聲。自從上次從鬼界帶回的藥快用完，她這幾日總來藥材鋪補充，一來二去，倒和街坊混了個臉熟——當然，是“孟小哥”的臉熟。

“小姐，那老狐貍好像跟過來了。”懷里的暖玉輕輕動了動，白騶的聲音壓得極低。

孟婉眼簾微抬，余光掃過街角的茶樓。二樓靠窗的位置坐著個穿黑袍的男子，長發散在肩頭，膚色白得近乎透明，正端著茶杯，眼神漫不經心地落在她身上。

是他。

孟婉的心猛地一沉。她清除記憶時用了十足的力道，按理說葉燃絕不可能記得她，可他此刻的眼神，帶著種審視獵物般的專注，讓她本能地繃緊了神經。

“別回頭，”孟婉不動聲色地往前走，聲音壓在喉間，“他沒認出我。”

白騶哼了一聲：“可他那眼神，跟盯著骨頭的狗似的，我尾巴都快炸了。”

孟婉沒再說話。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如影隨形，帶著鬼界特有的陰寒，卻又不像普通鬼魅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像層薄霧，看似輕柔，卻無孔不入地纏著她。

葉燃看著那道玄色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心底的熟悉感越來越強烈。

是他。

雖然記憶里一片空白，可身體的本能不會說謊——那走路時脊背挺直的弧度，握藥箱帶子時骨節分明的手，甚至連皺眉時眉峰挑起的角度，都和他腦海里那個模糊的輪廓完美重合。

只是……

葉燃抿了口茶，茶水的溫熱壓不住心底的疑惑。眼前這“少年”身上沒有半分陰氣，只有淡淡的藥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氣，干凈得像張白紙，可他分明記得，救他的人對鬼界了如指掌，甚至能拿出摻了忘川水的藥膏。

“有趣。”葉燃低笑一聲，狐貍眼彎起，眼尾的嫵媚里藏著銳利，“到底藏了什么？”

他放下茶杯，起身跟了上去。他沒打算驚動對方，只想看看這“少年”到底有什么秘密——是單純的藥販，還是哪個界域派來的細作？又或者……是他丟失的那段記憶里，最關鍵的拼圖？

孟婉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弄，這里是藥材鋪的后門，平時少有人來。她停下腳步，手悄悄按上了腰間的劍柄。

“跟著我做什么？”她沒回頭，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葉燃慢悠悠地晃到她身后，黑袍在巷子里投下大片陰影：“這位小哥，我們認識？”

孟婉轉過身，丹鳳眼直視著他。陽光下，葉燃的輪廓清晰得驚人，冷白的皮膚泛著玉瓷般的光澤，狐貍眼微微上挑，明明是勾人的模樣，眼底卻深不見底。

“不認識。”孟婉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鬼王殿下認錯人了。”

“哦？”葉燃挑眉，故意往前湊了半步，陰寒的氣息瞬間籠罩下來，“小哥知道我是誰？”

孟婉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鬼界之王，葉燃殿下。三界誰不認得？”

她這話半真半假。她確實在鬼界見過他，只是那時他是高高在上的鬼王，她是混在陰差里的過客，連他的衣角都沒看清。

葉燃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那片冰冷里找出點什么——慌亂，心虛，哪怕是一絲波瀾也好。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死寂，像結了冰的忘川河，連倒影都不肯給一個。

“可我覺得，”葉燃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種蠱惑的磁性，“我應該認識你。”

他伸出手，想去碰對方的臉頰。指尖離那片冷白的皮膚還有寸許時，一道寒光擦著他的手腕掠過——孟婉的劍不知何時已經出鞘，劍尖正抵著他的咽喉。

“殿下，請自重。”孟婉的眼神里終于有了情緒，是冰冷的殺意，“人界不歡迎鬼界的王隨意動手。”

葉燃看著抵在喉間的劍尖，非但不怕，反而笑了。那笑意從眼底漫出來，染得眼尾愈發嫵媚：“小哥的劍很快。”

“快過殿下的命。”孟婉的手穩如磐石，“走，還是死？”

巷子里的空氣瞬間凝固。葉燃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殺意驟然暴漲，那股氣息尖銳、凝練，帶著股玉石俱焚的狠勁，不像普通的江湖人，倒像……

像玄月派的殺手。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葉燃壓了下去。玄月派不是早就被滅門了嗎？

他盯著孟婉緊抿的薄唇，忽然覺得那唇色淡得有些眼熟。記憶深處似乎有個模糊的畫面：也是這樣一片冷白的唇，在他耳邊說“清除記憶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

“我走。”葉燃緩緩后退一步，避開了劍尖，“但我還會來找你。”

他轉身離開，黑袍掃過墻角的雜草，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孟婉握著劍的手還在微微發顫，直到那股陰寒的氣息徹底散去，她才收劍回鞘，胸口劇烈起伏著。

“小姐，他肯定看出來什么了！”白騶從暖玉里鉆出來，化作少年模樣，銀白的發絲有些凌亂，“他那眼神，太嚇人了！”

孟婉靠在墻上，閉了閉眼。她不怕葉燃，卻怕他深究——怕他查出她是女子，怕他想起被清除的記憶，更怕他牽扯出玄月派的舊事。

“他不會罷休的。”孟婉低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從今天起，東街不能來了。”

白騶點頭：“那我們去哪？”

孟婉看向巷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眼底閃過一絲決絕：“去查玄月派的事。既然躲不掉，不如主動出擊。”

她不知道，巷口的拐角處，葉燃正隱在陰影里，將她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玄月派。

他果然沒猜錯。

葉燃的指尖劃過唇角，狐貍眼里閃過一絲興味。看來他丟失的那段記憶，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他看著孟婉背著藥箱走出巷子，混入人群，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可他知道，無論她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因為從她用那雙冰冷的手按住他傷口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成了他的執念。

這人間，忽然變得有意思起來了。葉燃低笑一聲，身影化作一縷黑煙，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他有的是時間，慢慢揭開這“孟小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