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的陰氣從未如此稀薄過。
葉燃感覺自己的魂體正在寸寸剝離,冥河陰氣凝成的黑袍被撕裂成數道破口,露出的肌膚上爬滿了暗紫色的咒痕——那是魔界暗影的腐蝕性魔力,正貪婪地啃噬著他的鬼王本源。他強撐著最后一絲意識,撕開人界與鬼界的薄弱壁壘,跌落在一片陌生的青石板路上。
夜已深,人界的小鎮陷入沉睡,唯有東街盡頭的燈籠還剩幾盞昏黃的光。葉燃蜷縮在巷子深處,身形在虛實間劇烈晃動,若非骨子里那點屬于王者的傲慢在死死支撐,他此刻早已化作四散的陰煞。
“嘖,這鬼王當得可真狼狽。”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在耳邊響起,葉燃費力地掀開眼睫,模糊的視線里先撞進一抹極淺的銀白——像是某種妖物的皮毛,卻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到了一邊。
他真正看清的,是那只手的主人。
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領口暗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腰間長劍的穗子垂著,一動不動。來人束著高馬尾,側臉線條冷硬如刀削,丹鳳眼斜挑著,看人時帶著股出鞘般的銳氣。最要緊的是那身氣度,明明是人間的皮肉,卻比鬼界的判官更像索命的無常。
“是……男子?”葉燃的意識在潰散邊緣,喉間溢出的氣音幾乎聽不見,“救我……”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這對于活了萬萬年的鬼王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可那道身影蹲下身時,帶著一股清苦的藥香,混著點淡淡的血腥氣,竟奇異地壓下了他體內亂竄的魔氣。
“鬼王殿下,”來人開口,聲音比容貌更冷,像淬了冰的劍,“倒是稀客。”
葉燃猛地一震。對方認得他?可他搜刮遍記憶,也想不起何時見過這樣一號人物。鬼界的陰差?妖界的使者?還是……魔界的奸細?
不等他細想,手腕被人攥住,力道沉穩得驚人。那人不知從哪里摸出個小巧的瓷瓶,倒出的藥粉泛著幽藍微光,撒在傷口上時,傳來一陣刺骨的冰寒,卻奇異地遏制住了魔氣的蔓延。
“鬼界的‘鎖魂散’,摻了人界的七星草,”少年音又響起來,這次是從那人懷里的一塊暖玉里傳出來的,“孟婉,你從哪兒弄的?上次在鬼市不是說這玩意兒貴得離譜嗎?”
被稱作孟婉的人沒理他,另一只手已經按上了葉燃的丹田,一股算不上磅礴、卻異常凝練的氣息探了進來,精準地纏住那道最頑固的魔氣。葉燃疼得悶哼一聲,眼前陣陣發黑,卻在昏沉中看清了對方近在咫尺的臉——
柳眉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時帶著股不容置喙的決絕。明明是張清俊得近乎妖異的臉,偏生被那雙眼睛里的銳氣襯得比男子更有風骨。
“你……”葉燃想說什么,卻被對方指尖突然加重的力道堵了回去。
“閉嘴。”孟婉的聲音沒什么起伏,“不想魂飛魄散,就別動。”
她的動作極快,上藥、渡氣、封魔,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帶著股久歷殺伐的干脆。葉燃能感覺到,她對鬼界的體質異常熟悉,連最刁鉆的咒痕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那些從鬼界帶回來的藥膏,抹在傷口上時帶著忘川河的水汽,竟比他殿里珍藏的靈藥還要管用。
玉中的小白狐還在碎碎念:“這傷是暗影的手筆吧?聽說那老東西最近在找什么裂縫,連鬼王都敢動……孟婉,你管這閑事干嘛?回頭被魔界盯上——”
“聒噪。”孟婉屈指敲了敲玉牌,小白狐立刻沒了聲。
葉燃的意識漸漸回籠,身體里的灼痛感減輕了不少。他看著眼前的“男子”低頭處理最后一道傷口,月光恰好落在對方脖頸處,映出一小片細膩的肌膚,竟比他這鬼體還要白幾分。那雙手也好看,骨節勻稱,握著藥膏瓷瓶的姿勢,帶著種奇異的專注。
“為何救我?”葉燃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上了幾分鬼王特有的審視。
孟婉抬眼,丹鳳眼對上他的狐貍眼。葉燃在那雙眼睛里沒看到敬畏,沒看到貪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仿佛她救的不是三界忌憚的鬼王,只是路邊一只受傷的野狗。
“順手。”她丟下兩個字,將最后一點藥粉拍進傷口,“能走了嗎?”
葉燃嘗試著調動陰氣,發現雖仍虛弱,卻已能維持人形。他剛想站直,卻被對方按住肩膀。
“我送你回去。”孟婉的語氣不容置疑,“鬼王殿的結界破了,你現在回去,等于給暗影送菜。”
葉燃挑眉,這“男子”知道的未免太多。他想反駁,卻見對方已經轉身,玄色衣擺在夜風中劃出利落的弧度,留下一句:“不想死就跟上。”
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穿過人界的薄霧,踏入鬼界的剎那,熟悉的陰寒氣息包裹而來。孟婉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顯然對這里的路徑極為熟悉,連巡邏的陰差都沒發現他們的蹤跡——她的斂息術,竟比鬼界的影衛還要精妙。
鬼王殿的廢墟在眼前鋪開,孟婉皺眉看了眼坍塌的殿門,從藥箱里摸出幾張黃色符紙,指尖燃起幽藍的火,將符紙貼在斷壁殘垣上。符紙遇風即燃,化作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散發出連葉燃都覺得安心的氣息。
“臨時結界,能撐七日。”她拍了拍手,像是在撣去灰塵,“七日之后,你自己想辦法。”
葉燃靠在殘破的廊柱上,看著她動作利落地收拾藥箱。月光從結界的縫隙里漏進來,照在她束發的發帶上,那上面似乎繡著什么圖案,快得讓人看不清。
“你到底是誰?”他問。
孟婉的動作頓了頓,沒有回頭。“不重要。”
她從懷里摸出個更小的瓶子,倒出一粒黑色的藥丸,遞過來:“吃了。”
葉燃挑眉,鬼王豈會輕易吃陌生人的東西?
“清除記憶的。”孟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平淡,“你我非親非故,不必記得。”
葉燃的狐貍眼瞇了瞇,心底莫名竄起一股煩躁。他活了萬萬年,第一次有人敢這么對他說話,還敢主動要清除他的記憶。
“若我不呢?”
孟婉終于回頭,丹鳳眼在夜色里亮得驚人:“殿下覺得,以你現在的狀態,攔得住我嗎?”
葉燃語塞。他確實攔不住。眼前這“男子”的身手深不可測,方才渡氣時,他甚至在對方的氣息里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玄月派的殺招。
他沉默著接過藥丸,扔進嘴里。苦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意識開始模糊。倒下前,他看到孟婉轉身離去的背影,玄色衣袂掃過地上的彼岸花,帶起一片細碎的花瓣。
還有那枚暖玉里,似乎又傳來少年氣的抱怨:“孟婉,你又多管閑事……”
聲音越來越遠,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葉燃再次醒來時,結界完好無損,身上的傷好了大半,只是腦子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塊。他記得自己被暗影所傷,記得自己逃到了人界,卻怎么也想不起是如何回來的。
殿外的陰差跪了一地,戰戰兢兢地匯報著鬼王殿遇襲的經過,只字未提有人救了他。
葉燃揮退眾人,獨自坐在冰冷的王座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清苦中帶著點奇異的暖意,既不屬于鬼界,也不屬于魔界。
“奇怪……”他低笑一聲,狐貍眼閃過一絲興味,“忘了什么呢?”
而此刻的人界,孟婉已經回到了荒郊的小院。她解下發帶,長發如瀑布般垂落,露出那張洗去英氣后,竟帶著幾分柔和的臉。
“小姐,真要把他忘了啊?”白騶化為人形,蹲在她身邊,晃著銀白的尾巴,“那可是鬼王,多好的靠山——”
孟婉將藥箱里的瓶瓶罐罐擺好,其中幾個貼著鬼界特有的骷髏頭標簽。她拿起一塊布,仔細擦拭著腰間的劍,聲音冷得像結了冰:“不該記得的,忘了最好。”
白騶撇撇嘴,沒敢再說話。他知道,小姐不想讓人知道她是女子,更不想和任何界的大人物扯上關系。
只是他沒看到,孟婉擦拭劍身的動作頓了頓,劍面上映出的,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極淡的悵然。
東街的第一縷晨光穿透薄霧時,孟婉已經換上了男裝,背著藥箱走在青石板路上。包子鋪的熱氣混著藥材鋪的香味漫過來,她面無表情地走著,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
沒人知道,這個看似普通的“少年”,昨夜剛從鬼界歸來,還抹去了一位鬼王的記憶。
更沒人知道,那被抹去的記憶碎片里,藏著一段尚未開始,卻已注定糾纏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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