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風,一年四季都帶著長江的濕氣,沉重地壓在人的肩頭。趙蕊推開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剝落的舊家門,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和中藥混合的苦澀氣息撲面而來。她放下手里拎著的、裝著CT片子和幾盒藥的塑料袋,疲憊地靠在門框上。她下午抽空去醫院拿了昨天的檢查報告,又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讓醫生給看了報告。孫峰躺在客廳那張臨時支起的折疊床上,臉色依舊帶著病態的灰黃,聽見動靜,眼皮動了動,卻沒睜開。
“回來了?”母親從廚房探出頭,手里還沾著面粉,聲音壓得很低,“醫生怎么說?”
“還是老樣子。”趙蕊的聲音有些啞,她換了鞋,走進狹小的客廳,“指標沒下去,藥不能停,還得定期去查。”她走到孫峰床邊,俯身摸了摸他的額頭,還好,不燙。“今天感覺怎么樣?腿還腫得厲害嗎?”
孫峰這才緩緩睜開眼,眼神有些渾濁,沒什么神采,勉強扯了扯嘴角:“還那樣。死不了。”聲音干澀無力。自從那次死里逃生的腎炎手術之后,他就像被抽掉了大半精氣神。命是保住了,但身體徹底垮了,成了一個需要長期服藥、定期復查、隨時可能被并發癥擊倒的藥罐子。更可怕的是,這場大病,不僅抽空了這個家本就微薄的積蓄,也徹底摧毀了他在單位里積累的一切。
孫峰的單位,那個曾經讓他引以為傲、也是趙蕊母親昕昕念念的好工作。手術前,他是科室副科長,雖然算不上位高權重,但也算有點權利,同事關系也算過得去。一場大病,曠日持久的治療和恢復期。等他拖著病體勉強回去上班時,位置早已被更年輕、更精力充沛的人頂替。他被“照顧”性地安排到一個清閑得近乎透明的閑職,每天就是看報、喝茶,處理些無關緊要的雜事。曾經稱兄道弟的同事,見面依舊客氣地打招呼,但那笑容里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像針一樣刺著孫峰的心。曾經能說得上話的領導,如今也只是公式化地點點頭,眼神里再無半分器重。人走茶涼,人情冷暖,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還在單位的名冊上,領著那份微薄的病休工資,但實質上,他已經被那個運轉的機器徹底邊緣化,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
而趙蕊,也因丈夫的“落勢”,失去了她那份協會文員的工作。理由冠冕堂皇:“崗位調整”。真實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一個拖著重病丈夫、隨時可能請假的女人,哪個部門愿意要?這份工作雖然薪水不高,卻是家里重要的現金流。如今,這根細弱的稻草也斷了。
生活的重擔,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水的磨盤,沉甸甸地壓在趙蕊肩上。孫峰那點病休工資,藥費雖然名義上可以報銷大部分,但是三個月前的報銷現在還沒下來。刨除這些,剩下的錢連基本的米面油鹽都捉襟見肘。趙蕊不得不像陀螺一樣連軸轉。白天,她在離家不遠的幾個小超市、小餐館打零工,收銀、洗碗、端盤子,什么臟活累活都干,常常一站就是七八個小時,腰酸背痛得直不起來。晚上回來,要照顧孫峰,幫他熬藥,給他按摩浮腫的腿腳,還要收拾家務。母親的身體也越來越差,高血壓加上風濕痛,行動不便,只能勉強幫忙做點簡單的飯,看看家。孩子曉成,剛上小學一年級,正是需要人接送、輔導作業的時候,趙蕊根本顧不過來,只能把孩子送到孫峰父母那邊,托付給婆婆。
這天傍晚,趙蕊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從一家小餐館下班回來。夕陽的余暉給破舊的居民樓鍍上了一層慘淡的金色。她推開家門,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孫峰微弱的鼾聲。母親靠在椅子上打盹。她放下包,準備去廚房燒點水。就在這時,兒子曉成像顆小炮彈一樣沖了進來,小臉紅撲撲的,帶著在外面瘋玩的興奮。
“媽媽!媽媽!”曉成撲過來抱住她的腿。
趙蕊疲憊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蹲下身摸摸兒子的頭:“在奶奶家乖不乖?作業寫了嗎?”
“寫了!”曉成用力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小臉忽然皺了起來,學著大人的樣子癟著嘴,用一種夸張的、模仿的語氣說道:“奶奶說,我們家現在這樣,都怪你!”
趙蕊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緊:“……奶奶說什么?”
“奶奶說,”曉成毫無心機地繼續復述,小腦袋還學著奶奶的樣子晃了晃,“‘都是這個掃把星進門,克我們家小峰!好好的日子過成這樣!’媽媽,掃把星是什么呀?奶奶說你是掃把星!”孩子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純粹的好奇,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地、毫無防備地扎進了趙蕊最脆弱的心窩!
轟——!
趙蕊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兒子那句天真無邪卻字字誅心的復述——“掃把星”!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她眼前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她死死抓住旁邊的門框,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喘不上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
“媽?”曉成被媽媽的反應嚇到了,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小臉上滿是驚慌。
趙蕊猛地回過神,看著兒子那張酷似孫峰、此刻卻寫滿恐懼的小臉,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屈辱、憤怒、委屈和絕望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苦苦支撐了許久的堤壩!她猛地推開兒子,踉蹌著沖進狹小的廚房,“哇”地一聲,對著水槽劇烈地嘔吐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吐出來的只有酸澀的苦水,燒灼著她的食道和喉嚨。
“蕊蕊!怎么了這是?”母親被驚醒,慌張地扶著墻站起來。
趙蕊弓著腰,雙手死死撐在水槽冰冷的邊緣,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眼淚混合著嘔吐的生理性淚水洶涌而出,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婆婆!那個她一直小心伺候、逢年過節省吃儉用也要買點東西送過去的婆婆!那個她以為能幫忙看孩子、分擔一點壓力的婆婆!竟然在背地里,在她年幼的兒子面前,用如此惡毒、如此誅心的字眼咒罵她!掃把星?克夫?是她趙蕊把厄運帶進了孫家?是她害得孫峰重病纏身?是她讓這個家跌入深淵?!
巨大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為了這個家,拼盡了全力!白天黑夜連軸轉,累得像條狗,省下每一分錢給孫峰買藥,忍受著生活的重壓和旁人的白眼……可到頭來,在婆婆眼里,她不是功臣,不是支撐這個家的脊梁,而是帶來災難的“掃把星”!
“蕊蕊!你別嚇媽!到底怎么了?”母親焦急地拍著她的背,聲音帶著哭腔。
趙蕊猛地直起身,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污漬,臉色慘白如紙,眼神卻空洞得嚇人。她沒有看母親,也沒有理會身后嚇呆了的兒子。她像個失了魂的木偶,踉蹌著走到灶臺邊,機械地擰開煤氣閥,拿起鍋,放到灶上。她的手抖得厲害,鍋在灶臺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蕊蕊,你放下!媽來做!”母親想上前阻止。
趙蕊充耳不聞。她拿起油瓶,手一抖,油倒多了,灑了一些在灶臺上。她又去拿旁邊的青菜,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她開始洗菜,水龍頭開到最大,冰冷的水花濺到她臉上、手上、衣服上,她卻毫無知覺。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地尖叫、回響:
“掃把星!”
“掃把星!”
“掃把星!”
為什么?憑什么?!
她做錯了什么?她只是想好好過日子!她只是想丈夫能好起來!只是想兒子能平安長大!為什么生活要對她如此殘酷?!為什么連最后一點遮風避雨的親情港灣,都要用如此惡毒的語言將它徹底擊碎?!
鍋里的油熱了,發出滋滋的響聲,冒起青煙。趙蕊卻渾然不覺,依舊機械地洗著手里那把早已洗干凈的青菜。水嘩嘩地流著,混合著她壓抑不住的、越來越響的嗚咽聲。
“小蕊!鍋!鍋要著了!”母親驚恐地尖叫起來,掙扎著想沖過去關火。
就在這時,趙蕊像是被那尖叫聲猛然刺醒!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口冒著濃煙、滋滋作響的油鍋!一股毀滅般的沖動瞬間攫住了她!砸了它!砸了這該死的鍋!砸了這該死的一切!
“啊——!!!”一聲凄厲至極、飽含著所有壓抑痛苦和絕望的尖叫,終于從她胸腔深處爆發出來!她像瘋了一樣,猛地舉起手中那把濕淋淋的青菜,狠狠砸向那口滾燙的油鍋!
“砰!”青菜砸在鍋沿上,水珠和滾油飛濺!幾滴滾燙的油星濺到趙蕊的手背上,瞬間灼起幾個紅點,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崩潰了!徹底崩潰了!她扔掉手里的菜,雙手抱住頭,身體沿著冰冷的灶臺緩緩滑落,蜷縮在油膩潮濕的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那哭聲不再是壓抑的嗚咽,而是徹底的、毫無顧忌的宣泄!像是要把胸腔里積壓的所有委屈、所有憤怒、所有絕望、所有看不到一絲光亮的黑暗,都通過這歇斯底里的哭喊,徹底釋放出來!哭聲凄厲而絕望,在狹小的廚房里沖撞回蕩,震得窗欞都在嗡嗡作響。
曉成被這從未見過的、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嚇得哇哇大哭。母親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徒勞地想去拉女兒,卻怎么也拉不起來。孫峰被驚動,掙扎著想從折疊床上爬起來,卻因為虛弱和劇痛,重重地摔回床上,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只能睜著渾濁的眼睛,絕望地看著廚房里崩潰的妻子,聽著那如同利刃剜心般的哭聲。
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在婆婆一句惡毒的詛咒和趙蕊徹底崩潰的哭嚎中,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墜入了更加冰冷、更加絕望的深淵。江城濕冷的夜風從沒關嚴的窗戶縫隙鉆進來,吹拂著趙蕊散亂汗濕的頭發,卻吹不散這屋里濃得化不開的悲苦和絕望。窗外的萬家燈火,如同隔著冰冷的玻璃,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光。趙蕊蜷縮在冰冷油膩的地上,哭得渾身抽搐,仿佛要把靈魂都哭出來。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被一股無形的、巨大的濁浪吞噬,沉向沒有盡頭的黑暗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