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南的十二月,悶熱仍然占據著城市的每個角落,沒有一絲冬天的氣息,“安家公寓”的牌匾掛在斑駁的外墻上。這棟位于城市邊緣的老舊筒子樓,像一塊被遺忘的灰色積木,沉默地矗立在繁華的陰影里。樓道里彌漫著經年不散的油煙、潮濕霉味和廉價香薰試圖掩蓋卻失敗的混合氣息。聲控燈時亮時滅,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臺階上陳年的污漬。
錢明推開三樓盡頭那間出租屋的鐵門。一股混合著灰塵、外賣盒殘留氣味和淡淡油漆味的空氣撲面而來。房間很小,一室一廳的格局被劣質三合板勉強隔開,所謂的“廳”僅能放下一張折疊桌和兩把塑料椅。臥室里,一張吱呀作響的舊鐵架床占據了大部分空間,旁邊堆著幾個還沒來得及完全打開的搬家紙箱。唯一的窗戶對著另一棟樓近在咫尺的灰色墻壁,光線吝嗇地透進來一點。
他反手關上門,沉重的鐵門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隔絕了樓道里隱約的電視聲和孩子的哭鬧。他沒有開燈,在昏暗中脫下那件沾滿了灰塵、肩膀處甚至蹭破了點皮的廉價夾克——這是他在二手市場淘來的,用來替換那些留在“翠湖苑”、屬于“錢主管”的體面西裝。他疲憊地將自己摔進那張布滿污漬、彈簧早已失去彈性的舊沙發里。沙發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
冰冷的疲憊感,如同深南濕冷的寒氣,從腳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終凝固在心臟的位置。他閉上眼,卻無法驅散眼前不斷閃回的畫面:李娜在離婚協議上簽下名字時那冰冷得沒有一絲波瀾的眼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兒子文浩抱著他的腿,仰著小臉,大眼睛里蓄滿淚水,帶著哭腔一遍遍問:“爸爸,你不要我和媽媽了嗎?”;搬家那天,他拖著兩個塞滿了書和簡單衣物的行李箱走出“翠湖苑”小區大門時,保安投來的那帶著一絲詫異和不易察覺憐憫的目光……
凈身出戶。他兌現了承諾。房子、那輛開了幾年的代步車、賬戶里所剩無幾的存款,都留給了李娜和文浩。他帶走的,只有書房里那些技術書籍、一臺工作用的筆記本電腦,還有幾件換洗衣服。他像一個被拔光了羽毛的鳥,從那個精心筑就、也曾短暫溫暖的巢穴里跌落,重重摔在冰冷的現實泥濘中。
而這僅僅是開始。
“迅達科技”十二樓的技術部,氣氛比深南的冬天更冷。錢明坐在那個曾經屬于他的、靠窗的隔間里,感覺卻像坐在冰窖里。他不再是技術部主管。那份蓋著公司紅章的“崗位調整通知”就壓在他鍵盤下面,冰冷的打印字體宣告著:錢明,原技術部主管,現調整為運維支持組資深工程師。
名義上是“資深”,實則是流放。
運維支持組在走廊最盡頭,靠近機房,噪音大,位置偏僻。他的新工位,擠在幾個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中間,桌面堆滿了待處理的故障申報單和灰塵撲撲的備用服務器配件。曾經由他主導核心設計、引以為傲的項目,如今他只能負責最外圍、最瑣碎的日常維護和故障排查——那些他幾年前就交給初級工程師干的臟活累活。曾經的得力下屬小王,如今成了新的技術主管,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隔著磨砂玻璃,偶爾投來目光復雜的一瞥,那目光里或許有同情,或許有尷尬,或許也有一絲終于上位的得意。
“明哥,”一個剛進組不久的年輕同事探過頭,語氣帶著點新人的生澀和理所當然,“三號機柜服務器異常告警,陳主管說讓您去處理一下,他急著要報告。”
錢明的手指在布滿灰塵的鍵盤上停頓了一下,鏡片后的目光沉了沉,隨即平靜地應道:“好,知道了。”他站起身,套上外套,拿起檢修日志,轉身出門。動作依舊沉穩,脊背依舊挺直,只是那背影在機房巨大的轟鳴聲和幽冷的藍光映襯下,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蕭索。
部門例會上,王總監(如今已是分管技術的副總)侃侃而談新的技術架構,目光掃過眾人,落到錢明身上時,也只是如同掃過一件過時的家具,沒有停留。“……這個方向,需要的是敢想敢干的年輕力量,老同志嘛,經驗寶貴,在后方做好支撐保障工作,同樣重要。”輕描淡寫的話語,像一把把裹著棉花的鈍刀,反復敲打著錢明僅存的尊嚴。他知道,自己成了那次“江城項目”部門內部權力傾軋的犧牲品。王總監需要一個位置安插自己人,而他錢明,一個后院起火、失去穩定家庭支撐、看起來意志消沉的“老同志”,無疑是最合適的開刀對象。
他忍了。三十七歲,在深南IT這個日新月異、年輕人如潮水般涌入的行業里,這個年齡幾乎等同于“失業”的代名詞。簡歷投出去石沉大海,獵頭的電話也早已沉寂。他不能辭職。他需要這份薪水,需要那份微薄卻必須按時支付的撫養費,需要支付“安家公寓”那每月一千八百塊的房租,需要維持最基本的生存。
下班時間到了。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加班,收拾好東西,默默匯入晚高峰擁擠的地鐵人流。地鐵車廂像一個巨大的沙丁魚罐頭,混雜著汗味、廉價香水味和食物的氣息。錢明緊緊抓著冰冷的扶手,身體隨著車廂搖晃。窗外飛速掠過的,是深南流光溢彩的夜景,那些他曾以為自己屬于其中的摩天大樓,此刻像冰冷的、嘲諷的巨人,俯視著車廂里這個疲憊不堪的中年男人。他想起昨天,就在昨天,他還坐在“翠湖苑”溫暖的客廳里,聽著兒子搭積木時的笑聲,雖然沉默,但至少還有一個叫“家”的地方可以回。而今天,他只能回到那個散發著霉味的出租屋。
手機鬧鐘響了,是轉撫養費的定時提醒,轉賬后看著銀行卡APP顯示的賬戶余額——1372.17,又一條催繳房租的微信消息緊接著跳了出來。房東發來的,語氣不算客氣。下個月的房租還沒著落。巨大的經濟壓力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沉重感。他曾經以為自己算是“小有成就”,在深南站穩了腳跟。如今看來,這“成就”竟如此脆弱,一場婚姻的崩解,一次職場的傾軋,就足以讓他瞬間跌落塵埃,狼狽得不如一個剛畢業的學生。
走出地鐵站,深南濕冷的夜風毫無遮攔地灌進他單薄的夾克里。他在街角便利店買了一桶最便宜的泡面和一根火腿腸。拎著塑料袋,走在回“安家公寓”那條昏暗、堆著雜物的巷子里。一個醉漢搖搖晃晃地撞了他一下,嘴里罵罵咧咧。錢明踉蹌了一步,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地抓緊了手里的塑料袋。
打開出租屋冰冷的鐵門,按下開關,慘白的白熾燈光照亮了狹小、簡陋、一覽無余的空間。他把泡面放在那張搖搖晃晃的折疊桌上,沒有立刻去燒水。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近在咫尺的、另一棟樓黑洞洞的墻壁。冰冷的絕望感,如同窗外的夜色,一點點將他吞沒。
他忽然想起了趙蕊。
那個在深南城中村頂樓出租屋里,被油煙熏得咳嗽、被生活壓得眼神疲憊的女人。那個在江城旅館門口,被冰冷的雨水澆透、拖著行李箱絕望消失的背影。那個他曾在梧桐樹下驚鴻一瞥、酷似她的陌生女人臉上溫暖的笑容。
就在上個月,甚至就在幾天前,他內心深處某個隱秘的角落,或許還殘存著一絲陰暗的慰藉:看,趙蕊,你當年選擇離開我,是多么錯誤!看看你現在過的是什么日子?而我,雖然失去了你,但我擁有了深南的體面生活,有家有業……
然而此刻,站在這間散發著霉味、家徒四壁的出租屋里,感受著刺骨的寒冷、沉重的債務和被職場拋棄的屈辱,錢明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自嘲的弧度。
體面?生活?
他還有什么資格去評判趙蕊的選擇?
他坐擁深南主管的頭銜時,內心早已被房貸、績效和那份小心翼翼的“體面”壓得喘不過氣,笑容只停留在朋友圈的照片里。如今,他連那層“體面”的殼都被徹底剝去,露出了里面狼狽不堪、一無所有的真實——一個三十七歲、離了婚、被職場邊緣化、住在廉價出租屋、靠泡面果腹、為下個月房租發愁的中年男人。
沒有家。沒有愛。沒有前途。只有冰冷的債務和看不到盡頭的生存壓力。
原來,他才是那個被生活徹底拋棄的人。原來,他奮力掙扎、以為逃離了江城雨夜和城中村窘境才換來的深南“成功”,不過是一場虛幻的泡影,輕輕一戳,便碎得如此徹底,連一點像樣的水花都沒有留下。
他輸得如此徹底。
輸給了時間,輸給了職場,輸給了婚姻,最終,也輸給了那個他曾以為被自己遠遠拋在身后的、狼狽不堪的趙蕊。
至少,她還活著,有血有肉地活著,在某個角落,為了她的孩子和她的老公。而他呢?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只剩下機械地呼吸、工作、支付賬單的本能。
錢明緩緩轉過身,目光空洞地掃過這間冰冷的出租屋。桌子上那桶廉價的泡面,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諷。他走到桌邊,拿起水壺去接水。水龍頭發出刺耳的嗚咽聲,水流細小而冰冷。他按下燒水鍵,老舊的電熱絲發出滋滋的噪音,紅色的指示燈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只窺視著他的、充滿惡意的眼睛。
他頹然地坐回那張已經變形的靠椅上,聽著水壺里水泡翻滾的聲音由小變大,最終發出尖銳的嘯叫。水開了。白色的蒸汽彌漫開來,帶著一股塑料加熱的味道。他卻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坐著,在深南邊緣這間冰冷的囚籠里,在泡面廉價香精的氣味和絕望的包圍中,等待著這漫長而毫無希望的黑夜過去。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璀璨,卻與他再無半點關系。他像一顆被彈出軌道的流星,燃燒殆盡后,墜入了永恒的、冰冷的黑暗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