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室依舊維持著案發后的模樣，只是空氣中的血腥味已被塵土味和消毒水殘留的氣味取代，像一層陳舊的、令人窒息的膜。警戒線還拉著，在慘白的手電光柱下泛著冷冰冰的黃色。

這一次，李國棟親自上陣，動作近乎粗暴。他掀開每一個可疑的角落，用強光手電貼著墻根、柜底、沙發縫隙一寸寸照射，眼神像探雷器。陸野則走向那扇改變了一切的窗戶。他推開窗，凌晨的冷風立刻灌入，吹得他額發飛揚。他探出大半身子，身體懸在令人眩暈的高度，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沿著窗框外側粗糙的水泥沿、生銹的鐵欄桿、斑駁脫落的墻皮，一點點向下搜索。

“李隊！”陸野的聲音忽然從窗口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李國棟立刻大步走過去。

陸野指著窗臺下方、貼近墻壁的一條極不起眼的、向外延伸的細窄水泥沿。在靠近內側邊緣、幾乎被陰影完全覆蓋的位置，強光手電的光束清晰地照亮了一小片區域——那里，有幾個極其微小的、顏色發暗的凝結點，呈不規則的飛濺狀分布。

“這是什么？”李國棟瞇起眼睛。

“像是……噴濺狀的血點。”陸野的聲音很沉，“位置非常隱蔽，在窗臺下方外側邊緣，方向……是向外側濺射的。”

“向外？”李國棟的瞳孔驟然收縮。如果是兇手將死者強行推下窗，死者掙扎受傷，血液噴濺的方向，理應朝向室內或者至少是垂直向下！向外？這幾乎意味著……

陸野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簽提取了那幾點微小的暗色痕跡，放入證物袋封好。他收回身體，關上了窗戶，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聲。他走到客廳中央，指著那翻倒的椅子和碎裂的煙灰缸：“李隊，您看。椅子倒的方向，是朝向門口的。煙灰缸碎裂的位置，碎片最集中的地方，是在茶幾和窗戶之間的區域，靠近死者墜樓的位置。如果這里是打斗中心，碎片應該更分散，甚至飛濺到沙發、門口。”

他蹲下身，模擬著動作：“假設，一個人站在這里，”他指了指靠近窗戶的位置，“舉起煙灰缸砸向另一個人，那么碎片的主要濺落方向，應該是他揮臂砸下的方向前方，或者受害者倒地后周圍。但這里的碎片分布，更像是……煙灰缸被用力砸在地面上造成的，力量是垂直向下的，所以碎片集中在一個相對小的區域爆發，向四周均勻濺射，甚至有一些濺到了窗戶那邊。”他拿起一塊較大的碎片，邊緣沾著那點深褐色的干涸痕跡，“而且，這上面的微量血跡，經過DNA比對，確認是死者林默的。但奇怪的是，量非常非常少，更像是……皮膚表面擦傷蹭上去的，而不是被重擊頭部后流出的血。”

李國棟站在狼藉的客廳中央，看著陸野冷靜地分析、模擬，聽著那些指向性越來越清晰的細節，臉上的肌肉繃得死緊。他走到那扇緊閉的臥室門前，那是案發后唯一沒有仔細搜查過的地方，因為打斗痕跡集中在客廳。他擰開門把手。

臥室很小，一張單人床，一個簡易衣柜，一張堆滿雜物的書桌。書桌靠墻，上方墻壁上釘著幾塊軟木板，上面用圖釘固定著一些票據、便簽、剪報。李國棟的目光掃過，起初并未在意。但當他走近，準備檢查書桌抽屜時，視線不經意地掃過軟木板一角被幾張票據半遮住的地方——那里，用紅色的馬克筆，畫著一個極其醒目、觸目驚心的巨大叉號！

那叉號畫得極其用力，紅色的墨水甚至滲透了紙張，在下面的軟木板上也留下了印記。而被叉號覆蓋的，正是一張宏遠貿易年會的集體合影打印照片。照片上，陳立站在前排中央，笑容滿面。

李國棟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撕下那張照片仔細看。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照片邊緣的瞬間，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陸野，卻突然伸手，輕輕按住了他的手腕。

“李隊，等等。”陸野的聲音異常低沉，目光緊緊鎖在軟木板上那個巨大的紅叉旁邊——那里，釘著一張極其普通的、超市促銷用的黃色便簽紙。便簽紙上，是林默那熟悉的、略顯工整的字跡，寫著一行小字：

>**“他們以為我在填海。其實，我只是在喂自己吃石頭。”**

李國棟的手僵在半空。他猛地轉頭看向陸野，眼中充滿了驚疑、震動，以及一種被巨大謎團攫住的茫然。“喂自己……吃石頭？”他喃喃地重復著，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砸在心頭。

陸野沒有回答。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李國棟的肩膀，投向臥室窗外那片鐵灰色的、被林立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城市天空。高樓巨大的陰影沉默地壓下來，吞噬著下方螻蟻般忙碌的街道和人群。那些曾被視為堅實壁壘的“他殺”證據——門上的指印、客廳的“打斗”、窗臺的“蹬踏”痕跡——此刻在腦海中激烈地沖撞、碎裂、重組。一個冰冷得令人窒息、卻又無比契合所有細節的真相輪廓，正從這絕望的廢墟中，一點點浮出猙獰的骨架。林默筆記本上那力透紙背的“精衛填海”，與眼前這行“喂自己吃石頭”的小字，如同兩道來自深淵的冰冷注視，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龐大而無聲的控訴。他仿佛看到那個沉默的男人，在生命最后的黑夜里，如何精心布置著這場指向自身的死亡儀式，如何親手將“他殺”的烙印，一錘一錘，冰冷地敲進自己的血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