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軍帥府驚現叛軍密信，太子藏身彭原郡的消息竟被叛軍掌握。地圖上只有高級將領知曉的隱秘小路被朱砂勾勒，內奸的陰影瞬間籠罩帥府。昏迷的曲臨風腰間舊腰帶成為眾將猜疑的焦點。郭子儀當眾焚毀地圖穩定軍心，暗遣心腹轉移太子。軍醫周瀾指尖滑過腰帶銅釘，觸到夾層異樣卻不動聲色。慶州城外，叛軍鐵騎踏碎風雪，沿著地圖上的小路直撲而來……

帥府內，那行朱砂小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每個人的心窩。死寂，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諝夥路鹉塘?，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火盆里炭塊偶爾發出的“噼啪”爆裂聲。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骨向上爬，滲入骨髓。所有人的目光，帶著驚疑、審視、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猛地聚焦在帥府角落那張臨時安置的軟榻上。

曲臨風將軍依舊昏迷著，臉色在昏黃燭光下慘白如紙，只有胸膛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他的腰腹處，那條鑲嵌著暗淡銅釘的犀牛皮腰帶，此刻在搖曳的燭火下，竟泛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幽冷光澤。那銅釘排列的樣式，許多將領都認得——那是曲將軍常年佩帶的舊物，幾乎成了他身份的一部分。

“只…只有我軍高級將領才知曉的小路…”先前那個聲音發顫的將領，像是被自己這句話燙著了舌頭，猛地住了口，臉色比曲臨風還要難看幾分。

懷疑的種子一旦落地，在這彌漫著血腥與背叛氣息的絕望土壤里，瞬間便瘋狂滋長，伸出無數無形的觸手，纏住了每一個人的心。帥府內彌漫開一種令人窒息的微妙緊張。幾個站在曲臨風軟榻附近的將領，下意識地挪開了腳步，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祥的氣息。角落里，一個胡子拉碴的別將，眼神在曲臨風蒼白的臉和那條腰帶來回掃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右手不自覺地按住了腰間的橫刀刀柄?？諝饪嚲o，一根針落地的聲響都足以引發雷霆。

“夠了！”一聲低沉的斷喝，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郭子儀猛地一掌拍在巨大的沙盤邊緣。沉重的實木底座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沙盤上的地形模型劇烈地晃動起來，幾處代表關隘的小旗子歪倒下去。他魁梧的身軀挺立如松，須發戟張，原本因疲憊而略顯渾濁的眼睛此刻精光暴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狠狠掃過帥府內每一張驚疑不定的臉。

“大敵當前，叛軍就在城外虎視眈眈！靈武若失，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壓下了那些開始蔓延的猜忌私語，“太子殿下安危，關乎社稷存續！此刻不思破敵，反在此疑神疑鬼，自亂陣腳，是要將頭顱拱手送給安祿山那逆賊嗎？！”

他目光如電，最后在曲臨風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至極，有審視，有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種磐石般的決斷。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起那張攤在帥案上的羊皮地圖，地圖上那行朱砂小字和幾條刺目的秘密路線，在燭火下依舊猙獰。

“此圖，此信，無論真假，無論出自何處，皆為亂我軍心之毒！”郭子儀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凜然的正氣，“傳令！”

他的親兵隊長，一個面容冷硬如鐵的漢子，立刻踏前一步，叉手躬身：“末將在！”

“即刻！”郭子儀手臂猛地一揮，將那張承載著巨大陰謀與猜忌的羊皮地圖狠狠投入身旁熊熊燃燒的火盆之中！“將此圖焚毀！傳令三軍，此乃叛軍細作散布之謠言，意圖離間我朔方軍將士！敢有再議此圖、再傳謠言者——”他頓了頓，目光如寒冰掃過眾人，“軍法從事，立斬不赦！”

橘紅色的火焰猛地騰起，貪婪地舔舐著堅韌的羊皮。焦糊的氣味迅速彌漫開來，那行朱砂小字在火焰中扭曲、變黑，最終化為灰燼，連同那幾條致命的秘密路徑?；鸸庥痴罩觾x堅毅的側臉，也映照著將領們臉上各異的神情——有松了口氣的，有依舊驚疑不定的，也有被主帥決絕氣勢所震懾、重新凝聚起戰意的。

“節帥明斷！”副使杜鴻越率先叉手應道，聲音沉穩有力，打破了短暫的沉默。他年歲較長，須發花白，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風霜，此刻眼神里是深沉的憂慮，但更多的是對郭子儀決斷的認同。

“謹遵節帥將令！”行軍司馬裴冕緊隨其后，這位掌管軍中文書調度的中年文官，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恢復了幾分清明。其他將領也紛紛叉手應諾，帥府中那幾乎要撕裂空氣的緊張，隨著地圖的焚毀和郭子儀的嚴令，終于被強行壓制下去，但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更深的水底，化作一股冰冷的暗流。

郭子儀微微頷首，目光卻越過眾人，投向帥府之外沉沉的夜色，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杜副使，裴司馬，隨本帥入后堂，商議軍情要務。其余諸將，各歸本營，整肅軍備，嚴加戒備！靈武城，絕不能有失！”

“喏！”眾將齊聲應命，紛紛行禮退出。帥府內很快空了下來，只剩下幾名親兵和角落里昏迷的曲臨風，以及火盆里地圖燃燒殆盡的最后幾點火星，在空氣中明滅不定。

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外間的一切聲響。后堂內，只點著幾盞小燈，光線幽暗，氣氛凝重得幾乎滴出水來。

郭子儀臉上方才在眾人面前的剛毅決斷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走到一張巨大的靈武周邊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代表彭原郡（慶州）的位置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鴻漸，”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沙啞，直接稱呼杜鴻漸的表字，“太子殿下行蹤泄露，乃塌天之禍！彭原郡，不能再待了。”

杜鴻漸花白的眉毛緊鎖，湊近輿圖，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彭原：“節帥所言極是。叛軍既已探知，且有分兵擒拿之毒計，彭原危若累卵！必須立即轉移！只是……”他抬起頭，眼中憂慮更甚，“殿下身邊，可靠之人幾何？這泄密之事……”

“內奸就在我們身邊，甚至可能就在這靈武城中，就在我們剛剛站立的大堂之上！”郭子儀的聲音陡然轉厲，眼中寒光一閃，隨即又強行壓下翻涌的怒火，“然當務之急，是確保殿下萬全！彭原郡守吳嶷，此人如何？”

一直沉默的裴冕立刻接話，他心思縝密，掌管人事文書，對各地方官員情況了如指掌：“回稟節帥，吳嶷此人，剛直有余，然……應變之才稍遜。守城或可，但護衛殿下轉移，恐非其長。且彭原小城，兵力薄弱，難以久持?！彼Z速很快，帶著文官特有的條理，“下官以為，殿下新近落腳，行蹤應僅限于彭原府衙核心數人及殿下近衛知曉。泄密源頭，恐怕……”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再明顯不過——源頭很可能在靈武這邊，在朔方軍的高層！

郭子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只剩下冰冷的決斷：“顧不得這許多了。鴻漸！”

“末將在！”杜鴻漸挺直腰背。

“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此事非你不可?！惫觾x目光灼灼，帶著托付身家性命的沉重，“你即刻挑選最精干、最忠誠可靠的五十名牙兵，全部著便裝，一人雙馬，帶足干糧。持我密令及太子信物，連夜出發，避開大路官道，專走山野小徑，務必在天明前潛出靈武范圍！”

他走到書案前，飛快地寫下幾行字，蓋上自己的朔方節度使大印和一方私密小印，又從懷中珍重地取出一枚小巧玲瓏、雕刻著螭龍紋樣的羊脂玉佩——這是太子李亨在鳳翔秘密交托給他的信物。

“將此令、此物，親手交予彭原郡守吳嶷！命他立即、秘密護送太子殿下，轉移至……”郭子儀的手指在輿圖上急速移動，最終重重落在隴山山脈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小點上，“……平涼郡西的瓦亭！那里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且遠離叛軍主要兵鋒。吳嶷務必親率郡兵精銳護送，沿途不得泄露半點風聲！抵達瓦亭后，就地構筑防御，靜待時局變化，沒有我的親筆手令，絕不可再移動！”

“末將遵命！”杜鴻漸雙手鄭重接過密令和玉佩，貼身藏好，臉色肅穆如鐵，“節帥放心，人在令在！末將拼卻性命，也必保殿下轉移之秘！”他深知此行干系之重，一抱拳，轉身便走，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側門的黑暗中，去點選那五十名死士。

后堂內只剩下郭子儀和裴冕。裴冕看著杜鴻漸消失的方向，低聲道：“節帥，杜副使此行，風險極大。沿途……”

“我知道?！惫觾x打斷他，聲音低沉，“但太子安危，重于泰山。鴻漸老成持重，勇毅果決，是唯一人選?！彼掍h一轉，眼中銳光再現，“裴司馬，內奸之事，刻不容緩！地圖、密信來源，曲臨風遇襲之詳情，還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墻壁，落在前堂角落里那個昏迷的身影上，“……他腰上那條從不離身的舊腰帶！給本帥細細地查！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但切記，暗中進行，不得打草驚蛇！尤其是……”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對曲將軍，在查明之前，既要保護，亦需……留意。”

“下官明白！”裴冕心中一凜，叉手領命，“曲將軍遇襲處距離靈武不過三十里，下官這就親自帶人再去勘察現場，并調取其遇襲前后所有相關軍報、人員出入記錄。至于……將軍身邊之物，下官會尋機安排?！彼壑虚W過一絲精明的光芒。

“去吧。務必謹慎！”郭子儀揮了揮手，疲憊地按了按額角。裴冕躬身一禮，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幽暗的后堂徹底安靜下來。郭子儀獨自站在巨大的輿圖前，身影被燭光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墻壁上。外面，寒風掠過屋檐，發出嗚咽般的呼嘯。靈武城像一座孤島，漂浮在叛軍與猜疑的驚濤駭浪之中。地圖雖焚，但叛軍的利爪，已從黑暗處伸來，直指大唐最后的心臟。

帥府前堂的緊張氣氛雖因郭子儀的雷霆手段暫時壓制，但并未消散，只是沉入了日常軍務的冰層之下。將領們進出的腳步依舊匆忙，傳遞軍令的斥候依舊穿梭不息，但彼此眼神交匯時，那短暫一瞬的閃爍和下意識的回避，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那條朱砂密信和地圖上小徑帶來的裂痕。

曲臨風將軍被安置在帥府西側一間僻靜的廂房內，由兩名親兵和一名軍醫照看。他依舊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證明著生命的頑強。那根刺眼的導火索——那條鑲嵌著暗淡銅釘的犀牛皮腰帶，被解下后，隨意地搭在離軟榻不遠的矮幾上。銅釘在從窗欞透進來的天光下，反射著冰冷而沉默的光澤。

一個纖細的身影端著藥碗，悄然走了進來。正是軍醫周瀾。她穿著半舊的靛青色窄袖胡服，頭發簡單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幾縷碎發垂在額邊，遮住了部分過于沉靜的眼眸。她步履輕巧，幾乎無聲，走到榻邊，放下藥碗，先熟練地檢查了曲臨風的脈搏和呼吸。動作輕柔而專業。

“曲將軍情況如何？”守在門口的一名親兵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眼神里帶著關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周瀾的“善于偽裝”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微微蹙起眉頭，仔細聽了片刻，才輕輕搖了搖頭，聲音如同溪水流過卵石，平靜無波：“脈象虛浮紊亂，失血太多，寒氣深入肺腑。外傷敷了藥，但內里的兇險，只能看將軍自身造化與天意了。”她的語氣帶著醫者特有的冷靜疏離，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內心的任何波瀾。

檢查完傷者，她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矮幾上的腰帶。那只是一瞥，如同掠過一件尋常器物。她自然地伸出手，去取旁邊托盤里干凈的布巾，準備給曲臨風擦拭額頭的虛汗。手指拂過腰帶邊緣，動作流暢，沒有任何停頓。指尖的觸感冰涼而堅硬，是銅釘的質地。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完全離開腰帶表面的一剎那，極其細微地，似乎在那冰冷堅硬之下，觸碰到了極其微弱的一絲異樣——并非皮革的柔韌或銅釘的完全堅實，而是在腰帶內側靠近某個銅釘底座的位置，皮革的厚度似乎……有極其細微的不同？仿佛里面藏著極其薄的一層東西，使得皮革的彈性出現了難以察覺的微妙變化。若非她指尖的觸感經過長年配藥、處理傷口而變得異常敏銳，加上此刻全神貫注下的刻意留意，絕難發現這毫厘之間的差別。

周瀾的手指沒有任何停頓，自然地拿起了布巾，沾濕溫水，開始為曲臨風擦拭。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沉靜專注，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在照料傷者上。唯有在她俯身靠近曲臨風面頰，用布巾輕輕擦拭他額角時，那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如同蝶翼掠過水面，瞬間又恢復了平靜。心跳在胸腔里沉穩地搏動著，沒有漏掉半拍。她甚至沒有再去多看那腰帶一眼。

“將軍需要靜養，切勿驚擾。藥按時煎好送來。”她直起身，對親兵淡淡吩咐了一句，端起空了的藥碗，轉身離開。姿態從容，步履平穩，每一步都踩得極穩，沒有泄露半分內心的驚濤駭浪。那瞬間的觸感異樣，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無聲的漣漪，但水面之上，依舊平靜無波。

周瀾剛走出廂房，迎面便撞上了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影。

“哎呀！周瀾姐！”來人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一種天然的活力，正是周瀾在軍醫營的搭檔，大大咧咧的吳優。她手里還提著一個藥草籃子，幾根帶著泥土的草藥根莖露在外面。

“怎么了，慌慌張張的？”周瀾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帶著點無奈的笑意，完美地扮演著一個包容對方毛躁性格的姐姐角色。

吳優把籃子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泥，湊近周瀾，圓溜溜的眼睛里滿是擔憂和后怕，壓低了聲音：“我剛從城北傷兵營回來！聽說沒？昨夜巡哨的兄弟在城北三十里外那片老松林里，發現曲將軍的時候，嘖嘖，可慘了！跟去的一隊親衛，一個都沒回來！全是好手啊！就曲將軍一個，渾身是血，凍得跟冰坨子似的，趴在馬背上，那馬自己認路跑回來的！”她一邊說，一邊比劃著，臉上是毫不作偽的驚懼，“聽發現他的老趙頭說，那地方……那打斗痕跡，簡直……簡直跟被一群野狼撕過一樣！樹都砍斷了好幾棵！什么人這么狠？肯定不是小股的叛軍斥候！”

周瀾靜靜地聽著，眼神專注地看著吳優，不時微微點頭，表示自己在認真聽。吳優提供的細節，尤其是地點（城北三十里老松林）和現場慘烈程度（一隊親衛全滅，激烈打斗痕跡），與裴冕正在暗中調查的方向高度吻合。她心中迅速將這些碎片拼合：高級將領才知的隱秘小路信息泄露，曲臨風在關鍵地點附近遇襲，全軍覆沒僅他一人重傷生還……這巧合，沉重得令人窒息。

“是啊，”周瀾輕輕嘆了口氣，臉上適時地流露出醫者的悲憫和對同袍的痛惜，“將軍傷得很重，寒氣入骨，能不能熬過來都難說。但愿……能查出是誰下的毒手。”她的語氣帶著深深的憂慮，眼神也黯淡下來。

“可不是嘛！”吳優用力點頭，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湊得更近，神秘兮兮地，聲音壓得更低，“哎，周瀾姐，我還聽說……帥府里找到的那張叛軍地圖，上面畫的那些小路……好像……好像只有咱們幾個大將才知道？你說……會不會……”她沒敢把“內奸”兩個字說出口，只是用圓睜的眼睛緊張地盯著周瀾，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探尋。

周瀾心中猛地一凜。消息傳得如此之快！連吳優這種并非核心的人都聽到了風聲，而且直接關聯到了“高級將領”和可能的“內奸”！這足以說明帥府內的猜疑和不安，已經如同瘟疫般在底層軍士中悄然擴散。她面上卻絲毫不顯，只是微微蹙眉，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吳優胳膊一下：“小優！別瞎說！這種沒影兒的事，也是能亂傳的？郭節帥最恨亂我軍心之人！方才在前堂，節帥已經當眾焚了那圖，嚴令禁止再議此事。小心禍從口出！”

她語氣帶著一絲責備，但更多的是關切，眼神嚴厲地制止了吳優繼續這個話題。

吳優被周瀾這一拍一說，縮了縮脖子，吐了吐舌頭：“哎呀，知道啦知道啦！我就是……就是心里害怕嘛。不說不說！”她趕緊岔開話題，彎腰提起地上的藥草籃子，“我去把這些剛挖的紫珠草搗了，止血最管用！周瀾姐你忙你的！”說完，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溜煙地跑開了。

看著吳優跑遠的背影，周瀾臉上的溫和迅速褪去，重新恢復了那種近乎透明的平靜。她端著藥碗，緩步走向軍醫營的方向，心中卻翻騰不息。吳優無心透露的信息，印證了她最壞的猜想。那條腰帶夾層的異樣觸感，此刻在她心中，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內奸的陰影，不僅籠罩著帥府，更已開始侵蝕整個朔方軍的根基。

風雪似乎更緊了，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在靈武城頭。裴冕帶著幾名心腹老吏和精干的軍中文案，在帥府旁邊一間守衛森嚴的簽押房里，如同抽絲剝繭般梳理著線索。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文牘的墨香和紙張的霉味，氣氛壓抑。

“司馬，”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吏將一份謄抄清晰的記錄呈到裴冕面前，手指點著其中一行，“查到了。曲將軍奉郭節帥密令，于五日前，也就是臘月十七，前往彭原郡（慶州）方向巡視軍情，并傳遞節帥口諭給郡守吳嶷大人。此行本應于三日前返回。他出發時，隨行親衛一隊，二十人整，皆是其多年親信。帶足了五日干糧?！?

“彭原郡……”裴冕的指尖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眼神銳利如鷹。太子行蹤泄露的關鍵節點，曲臨風恰巧就在彭原附近！“遇襲地點確認無誤？城北三十里，老松林？”

“確認無誤?！绷硪粋€吏員立刻答道，“巡哨隊發現將軍時記錄的位置，與昨夜現場勘查回報一致。就在官道旁岔入老松林的小路口。那里林木幽深，地形復雜，是個設伏的好地方?！?

“現場勘查怎么說？”裴冕追問。

“慘烈，非常慘烈。”吏員臉上露出不忍之色，“共有十九具我方將士遺體……與曲將軍出發時親衛人數相符。致命傷多為刀砍斧劈，也有強弓硬弩近距離攢射的痕跡。從遺體和折斷的兵器、破損的甲片看，對方……極其兇悍，而且人數絕對不少，至少倍于曲將軍的親衛隊。戰斗范圍很大，斷樹殘枝遍地，說明抵抗非常激烈。奇怪的是……”他頓了頓，眉頭緊鎖，“……現場遺留的敵方痕跡極少。除了幾枚制式略有差異的箭鏃（像是叛軍繳獲我軍的舊箭改造），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能明確指向叛軍的物件、甲片或尸體。對方撤退時清理得異常干凈，只帶走了自己人的遺體，連馬蹄印都特意用樹枝掃亂過?！?

“干凈得過分了……”裴冕喃喃自語，眼中疑云更濃。這不像叛軍斥候小隊慣常的作風。倒像是……一支執行絕密清除任務的精銳死士！目的明確——滅口！而曲臨風，這個唯一可能的活口，重傷昏迷，被他的戰馬奇跡般地馱了回來。

“曲將軍的隨身物品清單呢？”裴冕轉向另一份卷宗。

“都在這里?！崩侠舫噬?，“佩劍‘斷水’（劍身崩裂多處缺口）、隨身短匕、魚符、印囊（內官印完好）、錢袋、一個裝應急傷藥的小皮囊……以及，”他加重了語氣，“那條犀牛皮腰帶。物品在帥府親兵接手時已清點造冊，除兵器鎧甲損毀嚴重，其余私人物件似乎……并無明顯異常遺失或添加?！崩侠舻拇朕o很謹慎。

裴冕的目光落在“犀牛皮腰帶”幾個字上，停留了數息。他拿起那份清單，仔細看著上面關于腰帶的簡單描述：“舊犀牛皮制，鑲嵌銅釘十三枚（完好）”。沒有更多了。

“腰帶現在何處？”

“在曲將軍養傷的廂房內，由親兵看管?！?

裴冕沉默片刻，手指在“腰帶”兩個字上重重敲了敲：“安排一下，就說……軍醫營需再次確認將軍傷勢，尤其是腰腹是否有隱藏內傷。讓周醫官去一趟，借機……”他沒有說完，但眼神里的意思非常明確——再查那條腰帶！尤其是，夾層！

老吏心領神會：“下官明白，這就去安排?！?

就在這時，簽押房的門被急促地敲響。一名負責接收軍情的令史一臉焦急地沖了進來，甚至忘了行禮：“報！裴司馬！緊急軍情！慶州方向烽火！三道黑煙！”

“什么？！”裴冕猛地站起，臉色劇變。三道黑煙！這是代表叛軍主力大規模來襲的最高級別烽燧預警！

幾乎就在令史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金屬甲葉摩擦的鏗鏘聲。郭子儀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簽押房門口，他臉色鐵青，手中緊握著一份剛剛送到的、還帶著寒風氣息的軍情急報。

“裴冕！”郭子儀的聲音如同寒冰撞擊，帶著山雨欲來的風暴氣息，“慶州急報！叛軍大將崔乾佑，率精銳鐵騎五千，步卒一萬，繞過我軍延州防線，自東北方向突然出現！前鋒已抵達慶州（彭原郡）城下！正在猛烈攻城！”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狠狠砸在簽押房內每個人的頭上！崔乾佑！安祿山麾下以悍勇狡詐著稱的頭號悍將！他竟然親自來了！而且目標直指……彭原郡（慶州）！太子的藏身之地！

“吳嶷郡守……”裴冕的聲音干澀。

“急報上說，吳嶷正率郡兵拼死抵抗，但叛軍勢大，攻勢極猛！城池……危在旦夕！”郭子儀的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那份軍報在他手中幾乎被揉碎。他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更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慮——杜鴻漸帶著他的密令去轉移太子，此刻應該剛到彭原不久，甚至可能……就在城中！

“崔乾佑……”郭子儀咬著牙，聲音從齒縫里迸出來，“他來得太快了！太準了！”這絕不是偶然的遭遇戰！崔乾佑的目標如此明確，行動如此迅猛，只有一個解釋——那條朱砂密信上的毒計，已經開始執行！叛軍要趁著靈武被圍攻、朔方軍主力被牽制的機會，以雷霆之勢拿下彭原，擒獲太子！

“節帥！”裴冕急道，“杜副使他……”

“我知道！”郭子儀猛地抬手打斷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大步走到懸掛的巨幅輿圖前，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慶州的位置，又掃向從慶州通往靈武的幾條路徑。他的手指沿著一條線移動——那正是被焚毀地圖上，用朱砂勾勒出的、那條只有高級將領才知曉的、穿過子午嶺余脈的隱秘小路！這條小路，比官道更近，也更隱蔽！

“崔乾佑主力在攻慶州，但他絕不會只盯著一個目標！”郭子儀的軍事嗅覺敏銳到了極致，“靈武！他的最終目標還是靈武！拿下太子是奇功，攻破靈武，端掉我朔方軍根基，才是根本！他必分兵！”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輿圖上那條隱秘小路指向靈武的終點，“這里！馬嶺河谷！這是那條小路通往靈武平原的必經隘口！”

郭子儀猛地轉身，殺氣騰騰，一連串軍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傳令！振武軍使仆固懷恩，率本部兩千精騎，并豐安軍一千步卒，即刻出發！目標，馬嶺河谷口！不惜一切代價，搶占谷口，構筑工事，給本帥死死釘在那里！絕不能讓叛軍一兵一卒從這條路上鉆過來！告訴他們，守不住，提頭來見！”“傳令！經略軍使李光弼，所部移防靈武北門，加強戒備！尤其注意北方吐蕃方向異動！嚴防叛軍與吐蕃勾結，趁火打劫！”“其余各軍，加固城防，整備軍械，滾木礌石火油務必充足！靈武城，進入最高戰備！本帥坐鎮中軍，倒要看看，崔乾佑這條惡狼，能啃下我郭子儀幾顆牙！”

親兵隊長高聲應喏，轉身飛奔出去傳令。整個靈武城，仿佛一架巨大的戰爭機器，隨著郭子儀的命令，轟然啟動，發出沉重而壓抑的咆哮。

裴冕看著郭子儀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心中的憂慮絲毫未減。派兵堵住了那條隱秘小路固然關鍵，但內奸未除，就如同在朔方軍的心臟里埋著一顆隨時會爆的雷！他低聲道：“節帥，那內奸之事……”

郭子儀的目光投向帥府西廂房的方向，眼神深邃如淵，聲音低沉而冰冷：“查！繼續查！尤其是……那個‘奇跡’般活著回來的人！慶州的烽火，就是催命符！本帥要在他再次作祟之前，把他揪出來！”風雪拍打著窗欞，靈武城內外，殺機四伏。

慶州城頭，烽火的黑煙尚未散盡，血腥氣已濃得化不開。叛軍的攻勢如同怒濤拍岸，一波猛似一波。簡陋的城垣在投石機拋出的巨石轟擊下簌簌顫抖，夯土的墻體不斷被砸出巨大的缺口。箭矢如飛蝗般遮天蔽日，帶著凄厲的尖嘯落下，城頭上唐軍士卒的慘叫聲不絕于耳。滾燙的金汁（熔化的金屬混合沸油、毒物）被奮力潑下，將蟻附攻城的叛軍澆得皮開肉綻，發出非人的嚎叫，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焦糊和金屬腥臭的可怕氣味。

郡守吳嶷須發凌亂，鎧甲上沾滿了血污和煙灰，揮舞著一柄缺口累累的橫刀，嘶吼著指揮郡兵和臨時征發的青壯，用一切能找到的東西堵住缺口，用長矛將爬上城頭的叛軍捅下去。他雙目赤紅，聲音早已沙啞：“頂??！給老子頂??！援兵！援兵快到了！”這喊聲，與其說是鼓舞士氣，不如說是在絕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城下，叛軍主將崔乾佑的大纛（帥旗）在風雪中獵獵招展，旗下，一身漆黑重甲的崔乾佑端坐馬上，冷漠地看著這座搖搖欲墜的小城，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就在城防最吃緊的西門內側，一處相對隱蔽的坍塌城墻根下，杜鴻漸和他帶來的五十名便裝牙兵，如同泥塑木雕般潛伏著。他們臉上涂著泥灰，緊貼著冰冷的斷壁殘垣，將身形完美地融入陰影和混亂之中。杜鴻漸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昨夜剛潛進城，將郭子儀的密令和太子信物交給吳嶷，還未來得及詳細籌劃轉移路線，崔乾佑的大軍就如鬼魅般兵臨城下！此刻，太子李亨就在城內郡守府后一處臨時騰出的、相對堅固的宅院里，由吳嶷最信任的郡尉帶著百余名郡兵死守。轉移？在叛軍如此猛烈的圍攻下，強行突圍無異于自殺！

“杜……杜將軍！”一個壓低的聲音帶著劇烈的喘息傳來，是郡守府的一個親隨，連滾帶爬地摸了過來，臉上滿是驚恐，“不……不好了！郡尉大人讓小人來報信！叛軍……叛軍好像知道……知道府后有要緊人物！他們……他們攻西城是虛的！有……有好幾股精銳，穿著我軍的破舊衣甲，正……正從城北塌陷的豁口和幾條污水暗渠往里鉆！方向……方向就是郡守府后街！”

杜鴻漸瞳孔驟然收縮！內奸！果然有內奸！不僅泄露了太子在彭原，連具體的藏身位置都……！

“狗日的！”杜鴻漸身邊一個滿臉虬髯的牙兵頭目低聲咒罵了一句，眼中殺機畢露。

“閉嘴！”杜鴻漸低喝一聲，強迫自己冷靜。他飛速掃了一眼西門城頭，吳嶷還在那里死戰，吸引著叛軍主力?！邦櫜涣四敲炊嗔?！”杜鴻漸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王胡子！”

“在！”虬髯頭目立刻應聲。

“你帶二十個弟兄，立刻去郡守府后街！不惜一切代價，給我頂住那些鉆進來的老鼠！能撐多久是多久！記住，你們的命，就是太子的命！”杜鴻漸的聲音斬釘截鐵。

“喏！”王胡子沒有任何廢話，一揮手，二十條矯健的身影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貼著墻根，迅速消失在通往郡守府方向的混亂街巷中。

杜鴻漸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他看向剩下的三十名牙兵，這些都是他親手挑選、絕對忠誠可靠、武藝最為高強的死士：“弟兄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太子殿下就在眼前，叛軍要絕我大唐血脈！郭節帥將殿下托付于我，今日，就算拼盡最后一口氣，流干最后一滴血，也定要護得殿下周全！隨我……殺出一條血路！”

“愿隨將軍死戰！護佑殿下！”三十名漢子壓低聲音，齊聲低吼，眼中燃燒著赴死的決然。他們迅速檢查了身上的兵刃弓弩，將備用的短刀、匕首插在順手的位置。

“走！”杜鴻漸低喝一聲，率先沖出藏身處，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三十道沉默卻殺氣騰騰的身影，逆著潰散的人流和驚惶的百姓，朝著郡守府方向猛撲過去！目標只有一個——在叛軍精銳合圍郡守府之前，將太子搶出來！

風雪更大了，卷著慶州城頭的硝煙與血腥，將這場圍繞大唐最后希望的慘烈搏殺，徹底淹沒。

靈武城，帥府西廂房。

周瀾再次踏入這間彌漫著藥味和淡淡血腥氣的房間。她是奉了裴冕通過老吏轉達的“軍令”——以復查曲臨風腰腹是否有隱藏內傷為由。兩名親兵肅立門口，眼神里除了職責，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曲臨風依舊昏迷，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那條引人猜疑的犀牛皮腰帶，靜靜地躺在矮幾上。周瀾神色如常，如同一個純粹盡職的醫者。她先仔細地為曲臨風把脈，翻看眼瞼，又輕輕解開他腰腹間包扎的布條，檢查那幾處猙獰傷口的情況。動作輕柔，專注。

“將軍腰腹受創頗重，寒氣深入，恐傷及臟腑。需再次探查。”周瀾對親兵解釋了一句，語氣平淡無波。她伸出手，指尖帶著醫者的微溫，輕輕按壓曲臨風腰腹周圍的幾處穴位，一邊按壓，一邊觀察他的反應（雖然毫無反應）。她的動作緩慢而細致，仿佛在感知著皮下的每一絲變化。

親兵點點頭，目光也落在那些傷口上，暫時移開了對腰帶的關注。

周瀾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看似在檢查傷情，實則不著痕跡地沿著腰帶的邊緣緩緩移動。她的指尖再次觸碰到了那冰冷堅硬的銅釘。這一次，她的動作更慢，觸感也更加集中。她的指腹極其輕微地、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力道，按壓著腰帶內側皮革的紋理。一寸，一寸……就在接近中間偏左第三枚銅釘底座的位置時，指尖下傳來那熟悉的、極其細微的異樣感——皮革的厚度和彈性的微妙差異！這絕非皮革天然的紋理或鞣制留下的痕跡，更像是在兩層堅韌的犀牛皮之間，嵌入了某種極薄、極韌的東西！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穩地搏動，面上卻依舊平靜如水，甚至連按壓的力道都沒有絲毫變化。她甚至沒有在那個可疑的位置多停留一秒，手指繼續自然地滑向下一處穴位。確認了！這腰帶，絕對有夾層！里面藏著的東西，是密信？是地圖的副本？還是……聯絡的信物？

檢查完畢，她重新為曲臨風包扎好傷口，動作一絲不茍。然后，她像是整理物品般，很自然地伸手拿起了矮幾上那條腰帶。入手沉重，犀牛皮特有的韌性和銅釘的冰冷質感傳來。

“腰帶有些硬，恐硌著將軍傷口，我先取下?！敝転憣τH兵說了一句，語氣理所當然。她將腰帶拿在手中，仿佛只是隨意地掂量了一下，感受著它的分量和結構。就在這看似平常的動作中，她的指尖如同最靈巧的工匠，借著翻轉腰帶的瞬間，極其隱蔽地、用指甲在那處可疑夾層對應的銅釘底座邊緣，一個極其不起眼的縫隙處，輕輕劃過。

指甲縫里，留下了一點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細微到極致的……皮革碎屑？還是夾層內某種材料的微粒？周瀾無法確定，但這已足夠。

她將腰帶輕輕放在旁邊一個干凈的托盤里，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皩④娙孕桁o養，傷口暫無惡化跡象，但內腑之傷需時日調養。”她平靜地交代完，端起托盤（上面放著換下的染血布條和藥碗），如同來時一樣，從容地離開了廂房。那條藏著驚天秘密的腰帶，依舊留在房內，但周瀾知道，她已經拿到了最關鍵的一絲“證據”。

剛走出帥府回廊，刺骨的寒風卷著雪沫撲面而來。周瀾的腳步微微一頓。她看到裴冕的心腹，那個山羊胡老吏，正站在回廊拐角的風燈下，似乎在等人。老吏看到周瀾，沒有言語，只是目光在她端著的托盤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周瀾目不斜視，端著托盤繼續前行。在與老吏錯身而過的剎那，她端著托盤的左手小指，極其輕微地、不著痕跡地在托盤邊緣，靠近那條染血布條的位置，快速而有節奏地叩擊了三下。

嗒、嗒、嗒。

聲音輕微得幾乎被風雪吞沒。

老吏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又恢復了那副老邁昏聵的模樣，仿佛只是被寒風吹得縮了縮脖子，轉身朝著簽押房的方向慢吞吞地走去。

周瀾端著托盤，走向軍醫營處理廢棄物的角落。風雪吹動她額前的碎發，遮住了那雙沉靜眼眸深處一閃而過的銳利光芒。無聲的訊息已經傳遞。接下來，就看裴冕如何利用這枚指甲縫里帶出的微小“鑰匙”，去撬開那條腰帶夾層中的秘密了。

靈武城北，馬嶺河谷口。

風雪在這里變得格外狂暴，如同無數白色的巨蟒在山谷間呼嘯穿梭，卷起地上的積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霧。谷口狹窄，兩側是陡峭的、覆蓋著厚厚冰雪的山崖，中間一條結了冰的河道蜿蜒而出，正是那條隱秘小路通往靈武平原的最后咽喉要道。

朔方軍振武軍使仆固懷恩，如同一尊鐵塔般矗立在臨時用巨木和冰塊壘起的簡陋壁壘之后。他身上的鐵甲掛滿了冰凌，濃密的虬髯和眉毛都被染成了白色。他握著一柄沉重的長柄戰斧，斧刃在風雪中閃著寒光。身后，是他帶來的兩千朔方精騎和一千豐安軍步卒。戰馬不安地刨著蹄下的凍土，噴著白氣；步卒們緊握著長矛和勁弩，身體因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但眼神都死死盯著谷口外那片被風雪遮蔽的、白茫茫的未知。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仆固懷恩的聲音如同悶雷，在風雪中炸開，帶著一種蠻橫的兇悍，“郭節帥將谷口交給咱們，就是把靈武城的命門交到咱手里！一只耗子也別想從這兒溜過去！弩手！上弦！騎兵！備馬！準備接敵！”

他的話音剛落，一陣沉悶而詭異的震動感，順著腳下的凍土隱隱傳來，越來越清晰！那不是風聲，是……馬蹄聲！密集的馬蹄聲！踏碎了風雪的呼嘯，如同沉悶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來了！”瞭望的斥候嘶聲大喊，聲音帶著變調的驚恐，“叛軍！好多叛軍！從谷里沖出來了！”

風雪幕布被猛地撕裂！黑壓壓的叛軍騎兵，如同從地獄深淵中涌出的洪流，驟然出現在谷口！他們同樣身披重甲，馬匹高大，在這狹窄的地形里顯得異常擁擠，卻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兇悍氣勢。當先一員叛軍驍將，揮舞著長槊，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殺！沖過去！踏平靈武！”

“放箭！”仆固懷恩的咆哮幾乎同時響起！

嗡——！

早已蓄勢待發的朔方軍弩手，第一排猛地扣動了懸刀！密集的弩矢撕裂風雪，帶著死神的尖嘯，潑向迎面沖來的叛軍前鋒！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密集的攢射，威力恐怖絕倫！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悶響連成一片！沖在最前面的叛軍騎兵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連人帶馬被射成了刺猬，慘叫著翻滾栽倒！后續的騎兵收勢不及，被倒地的同伴和戰馬絆倒，狹窄的谷口瞬間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再放！”仆固懷恩的吼聲毫不停歇！

第二排、第三排弩手輪番上前，冰冷的弩機不斷發出死亡的嗡鳴！狹窄的谷口成了死亡陷阱，叛軍騎兵的沖鋒勢頭被這狂暴的箭雨硬生生遏制！尸體和垂死的戰馬迅速堆積起來，堵塞了通道，鮮血染紅了潔白的雪地，又被新的風雪迅速覆蓋。

“兒郎們！”仆固懷恩眼中兇光大盛，戰斧高高揚起，“隨老子殺出去！把這幫雜碎堵死在山溝里！殺！”

壁壘的巨木被奮力推開！仆固懷恩一馬當先，揮舞著沉重的戰斧，如同狂暴的巨熊，帶著身后的朔方精騎，狠狠撞入因箭雨而混亂不堪的叛軍陣中！

戰斧帶著千鈞之力劈下，瞬間將一名叛軍連人帶甲砸得筋骨碎裂！長矛突刺，馬刀劈砍！朔方騎兵借著下沖之勢，將堵在谷口的叛軍撞得人仰馬翻！步卒們緊隨其后，挺著長矛，組成密集的槍陣，堵住兩側，將試圖從邊緣滲透的叛軍步卒捅翻在地！

谷口瞬間變成了血肉磨坊！怒吼聲、慘叫聲、兵刃撞擊的刺耳聲、戰馬的哀鳴聲，徹底壓過了風雪的呼嘯！仆固懷恩浴血奮戰，戰斧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蓬血雨，他硬生生用自己和麾下將士的血肉之軀，將叛軍妄圖通過秘徑奇襲靈武的毒計，死死地扼殺在這狹窄的冰谷咽喉！

風雪依舊在咆哮，卷起地上的血沫和殘肢，將這片修羅場染得更加猙獰。

靈武帥府，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慶州方向的烽煙仿佛就在眼前燃燒，馬嶺河谷口的廝殺聲似乎隱隱傳來。郭子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巨大的輿圖前，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慶州的位置，仿佛要將地圖灼穿。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鈍刀子割肉。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死寂。裴冕幾乎是沖了進來，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手中緊緊攥著一個小巧的、被汗水浸透的皮囊，皮囊口被蠟密封得嚴嚴實實。

“節帥！”裴冕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更多的是一種近乎虛脫的凝重，“查……查清了！”

郭子儀猛地轉身，眼中精光暴射，如同即將撲食的猛虎：“說！”

“腰帶夾層！”裴冕將手中的皮囊高高舉起，聲音帶著破釜沉舟般的沉重，“周醫官以查驗傷情為由，確認了腰帶內側有夾層，并設法取出了夾層縫隙中的微末之物！下官命匠作營最巧手的老師傅，用最細的銀針和魚膠，在不破壞腰帶外觀的前提下，花了整整一個時辰……終于……終于取出了里面的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將皮囊口小心地撕開，倒出里面的東西——那并非什么信紙地圖，而是一枚比指甲蓋略大些的物件。

郭子儀瞳孔驟然收縮！

那物件非金非玉，色澤暗沉，形制古拙，上面雕刻著極其繁復、完全不屬于中土任何已知紋樣的詭異圖案！像一只扭曲盤繞的蛇，又像是某種從未見過的異獸！最關鍵的是，這物件的材質……郭子儀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吐蕃貴族祭祀用的‘天鐵’（一種隕鐵）護符！”郭子儀的聲音如同寒冰，每一個字都透著刺骨的殺意，“只有吐蕃大論（宰相）級別的心腹親信，才可能持有此物！”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郭子儀和裴冕腦中炸開！

所有的線索瞬間被這枚小小的護符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曲臨風遇襲地點靠近吐蕃勢力范圍！襲擊者強悍、專業、清理戰場異常干凈——符合吐蕃精銳“飛鳥使”（秘密行動部隊）的作風！叛軍掌握只有朔方軍高級將領才知的秘道！崔乾佑主力猛攻慶州（彭原郡），同時分兵奇襲靈武秘徑！而曲臨風身上，竟藏著象征吐蕃最高層身份的秘符！

“他不是叛軍的內奸……”郭子儀的聲音低沉得可怕，眼中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他是吐蕃人埋在我朔方軍心臟里的一顆毒釘！安祿山許了吐蕃好處，東西夾擊！曲臨風……不，他根本就不是曲臨風！他利用身份，將太子行蹤和我軍秘道，同時賣給了安祿山和吐蕃！他遇襲重傷，根本就是苦肉計！是為了洗脫嫌疑，同時讓吐蕃的死士滅口他帶去的親衛，以防泄密！好一條……毒計！好一個……曲臨風！”

就在這時——

“報——！??！”一名渾身浴血、幾乎是從馬背上滾下來的傳令兵，嘶啞著嗓子，連滾帶爬地沖進帥府，撲倒在地，“啟稟……啟稟節帥！慶州……慶州城破了！吳嶷郡守……戰死！杜鴻漸將軍……杜將軍他……”

郭子儀和裴冕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傳令兵喘著粗氣，帶著哭腔和無比的悲憤：“杜將軍帶著牙兵拼死護著太子車駕突圍……在城東……遭遇叛軍大將田乾真率鐵騎截殺！杜將軍……力戰殉國！太子……太子車駕被沖散！下落……不明！”

噩耗如同最沉重的巨錘，狠狠砸在郭子儀心頭！他高大的身軀晃了一晃，猛地扶住帥案才站穩，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金紙！

“節帥！”裴冕失聲驚呼。

幾乎在同時——

“將軍！將軍您醒了！”帥府西廂房方向，猛地傳來親兵帶著驚喜和不知所措的呼喊！

曲臨風，醒了！

郭子儀霍然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柄淬血的利劍，猛地刺向西廂房的方向！那目光中的殺意，凝若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