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樓死寂如墓。

斷裂的珠釵、染血的賬簿、睚眥腰牌散落御階。

李隆基一句“遷都洛陽”石破天驚！曲臨風重傷瀕死，意識沉入黑暗。

千里之外，范陽鐵騎踏碎秋霜！朔方軍關隘前，郭子儀遙望狼煙，橫刀長嘆：“長安亂起，胡騎叩關……臨風，你究竟帶回了怎樣的催命符？”

李隆基那句低沉到極致、卻重逾千鈞的“遷都洛陽”，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死寂的花萼相輝樓內激起無聲卻滔天的巨浪！御階之下，所有宗室勛貴、后宮妃嬪，無不駭然失色！遷都？！自則天皇后移駕神都以來，長安作為大唐帝國心臟已近百年！圣人竟在此時，因太子、貴妃之亂，倉促決定遷都？！這已非簡單的宮廷傾軋，而是動搖國本、驚動天下的劇變！高力士那萬年沉靜如深潭的老臉上，眼角也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如同最精密的機械般躬身領命：“老奴遵旨。”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他迅速轉身，對肅立階下、同樣被這石破天驚之語震得心神搖曳的監(jiān)門衛(wèi)中郎將，發(fā)出短促而清晰的指令：“即刻護送曲將軍至尚藥局，著奉御親自診治！用最好的藥！此人關乎社稷，不容有失！”中郎將猛然回神，肅然抱拳：“末將領命！”他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指揮抬著軟輿的禁軍士兵，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平穩(wěn)地將曲臨風抬離這風暴中心。軟輿經過御階下散落的賬簿、腰牌、斷裂珠釵、情詩箋時，曲臨風緊閉的眼皮下，眼球似乎極其微弱地滾動了一下，濃密的睫毛沾染著血痂和汗珠，卻終究沒能睜開。失血過多和極致的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最后殘存的意識。他沉入了無邊的黑暗，只有懷中那油布包裹的堅硬棱角，如同最后的錨點，提醒著他所背負的、足以顛覆帝國的秘密。李隆基的目光，如同兩座移動的冰山，冰冷地掃過被抬走的曲臨風，掃過階下那些驚惶不安的面孔，最終，落在了身旁那張絕美卻慘白如紙的容顏上。楊玉環(huán)依舊癱坐在錦墊上，嬌軀止不住地微微顫抖。斷裂的珠釵帶來的恐懼，遠勝于那“鱗”字腰牌！她失神的雙眸死死盯著御案上那個小小的紫檀木匣，仿佛里面裝著吞噬她的毒蛇。當李隆基那深不可測、不帶絲毫溫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抓住他的衣袖尋求庇護。然而，李隆基卻緩緩地、不容置疑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這個細微的動作，如同最冰冷的宣判，瞬間抽干了楊玉環(huán)臉上最后一絲血色！巨大的絕望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她！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劃過蒼白如紙的臉頰，滴落在華貴的月白宮裝上，洇開深色的痕跡。李隆基不再看她。他緩緩起身，高大的身軀在璀璨宮燈下投下巨大的、充滿壓迫感的陰影。他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宮墻，看到了東宮門前千牛衛(wèi)與龍武軍的森嚴對峙，看到了長安城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看到了那深不可測的未來。“力士，”李隆基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威嚴與決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傳朕口諭：花萼相輝樓即刻落鑰！所有在場人等，無朕親諭，不得擅離！違者，以謀逆論處！”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寒，“命右相李林甫、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即刻至南薰殿議事！不得延誤！”“老奴遵旨！”高力士躬身，動作依舊一絲不茍，如同最精準的鐘表。他迅速安排心腹宦官執(zhí)行封鎖和傳召命令。整個花萼相輝樓，瞬間變成了一座華麗的金絲囚籠，無形的枷鎖套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就在長安城權力中心因遷都之議和驚天丑聞而劇烈震蕩、暗流洶涌之際——千里之外，范陽邊陲。深秋的寒風已帶著凜冽的肅殺，卷過廣袤的河北平原，枯黃的野草如同匍匐的敗軍。范陽節(jié)度使府邸那巨大的演武場上，此刻卻是另一番景象！火把如林！將沉沉夜幕撕開一片赤紅的天地！震耳欲聾的戰(zhàn)鼓聲如同大地的心跳，沉重、狂暴，帶著毀滅一切的韻律，狠狠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鼓聲之中，混雜著此起彼伏、如同狼群嘯月般的胡語號角！嗚咽凄厲，穿透云霄！演武場中央，黑壓壓！密密麻麻！如同鋼鐵的叢林！一眼望不到邊際！皆是身披厚重鐵甲、手持長槊陌刀、背負強弓勁弩的范陽、平盧精銳邊軍！他們如同冰冷的巖石，矗立在獵獵寒風之中，唯有眼中燃燒著被煽動起來的、對財富與殺戮的狂熱渴望！陣列森嚴，殺氣沖霄！濃烈的鐵銹味、皮革味和汗水的酸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戰(zhàn)爭氣息！演武臺最高處，安祿山那龐大如肉山的身軀，裹在一身特制的、閃爍著暗沉烏光的玄鐵重甲之中！他未戴頭盔，碩大的頭顱上，幾縷稀疏的毛發(fā)在寒風中飄動，圓胖的臉上再無半分憨厚，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饕餮般的貪婪與兇戾！他手中高舉著一柄鑲嵌著巨大紅寶石的黃金彎刀，刀鋒在火把下反射出刺目的血光！“兒郎們！”安祿山的聲音如同滾雷，借助特制的銅喇叭，響徹整個演武場，壓過了震天的鼓角！“長安城！亂了！皇帝老兒昏聵！太子無德！妖妃禍國！奸佞當道！他們克扣我們的糧餉！把我們當牛馬驅使！還要猜忌我們這些為國戍邊、流血賣命的忠臣！”他龐大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唾沫橫飛，聲嘶力竭地煽動著：“如今！他們自己狗咬狗！把好好的江山糟蹋得不成樣子！那些長安城里的貴人！住著金屋！吃著珍饈！摟著美人！卻把我們和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踩在腳下！你們說！這公平嗎？！”“不公平！不公平！！”下方數萬將士的怒吼如同山崩海嘯，匯成狂暴的聲浪，震得大地都在顫抖！無數刀槍槊矛高高舉起，反射著冰冷的寒光！“對！不公平！”安祿山眼中兇光爆射，黃金彎刀猛地指向南方長安的方向，“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這李唐的江山！氣數已盡！該輪到我們了！跟著我安祿山！打進長安去！清君側！誅妖妃！奪了那鳥皇帝的鳥位！長安城里的金銀財寶！嬌妻美妾！全都是你們的！封侯拜將！裂土封王！就在今朝！”“打進長安！清君側！誅妖妃！”“誓死追隨大帥！打進長安！！”“搶錢！搶糧！搶女人！！！”……狂熱的、被野心和貪婪徹底點燃的吼叫聲，如同失控的洪流，席卷了整個演武場！士兵們眼中只剩下對財富和殺戮的渴望，戰(zhàn)意沸騰到了頂點！“好！”安祿山猛地將黃金彎刀狠狠劈下！“出兵！目標——洛陽！長安！踏平它！”“嗚——嗚——嗚——！”凄厲的沖鋒號角如同地獄的喪鐘，撕裂了北地的夜空！“咚！咚！咚！咚！”戰(zhàn)鼓的節(jié)奏驟然變得急促狂暴，如同催命的鼓點！“轟隆隆隆——！”大地開始劇烈地震顫！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被驚醒！范陽、平盧、河東三鎮(zhèn)最精銳的鐵騎洪流，在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等悍將的率領下，如同決堤的黑色熔巖，轟然啟動！沉重的馬蹄踐踏著深秋的凍土，卷起漫天煙塵！鐵甲鏗鏘！刀槍如林！數萬雙眼睛中燃燒著毀滅的火焰！滾滾向南！直撲帝國脆弱的心臟！狼煙，在范陽城頭沖天而起！如同宣告亂世降臨的烽火！幾乎就在范陽鐵騎啟動的同一時刻，帝國西北邊陲，朔方軍鎮(zhèn)守的雄關——靈武城頭。朔風凜冽，吹動著城頭“郭”字大旗獵獵作響。朔方節(jié)度副使、天德軍使郭子儀，身披玄色鐵甲，按刀肅立城樓垛口之后。這位以沉穩(wěn)剛毅、治軍嚴明著稱的未來名將，此刻眉頭緊鎖，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凝重與憂慮。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千山萬水，死死盯著東南方——長安的方向。就在剛才，他接到了兩封幾乎同時抵達的、染血的八百里加急軍報。一封來自長安興慶宮，字跡倉促潦草，帶著宮廷特有的朱砂印記，內容觸目驚心：太子涉私蓄軍械、構陷貴妃，圣人震怒，遷都洛陽！京畿大亂！命朔方軍嚴密戒備，拱衛(wèi)西京！另一封，則來自他布設在河東道的秘密斥候，字字泣血：范陽異動！安祿山反！親率三鎮(zhèn)精兵十五萬，詐稱二十萬，以“清君側，誅楊國忠”為號，悍然起兵！前鋒鐵騎已破博陵（今河北定州），兵鋒直指黃河！沿途州縣望風披靡！“十五萬……不，至少二十萬能戰(zhàn)之兵……”郭子儀低聲自語，聲音在朔風中顯得異常沉重。他太了解安祿山的實力了！范陽、平盧、河東三鎮(zhèn)，乃帝國最精銳的邊軍，久經沙場，裝備精良，尤以騎兵稱雄！而帝國承平日久，中原腹地武備松弛，倉促之間，如何能擋這虎狼之師？！更讓他憂心如焚的是長安！曲臨風！他那位悍勇無雙、卻卷入驚天漩渦的摯友兼同僚！那封語焉不詳、卻字字滴血的軍報中提到的“賬簿”、“腰牌”、“鱗衛(wèi)”……還有那最終導致圣人震怒遷都的“珠釵”……這一切，與安祿山此刻的悍然反叛，難道僅僅是巧合？！“長安亂起，胡騎叩關……”郭子儀的手死死握住冰冷的刀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手背上青筋虬結。他遙望東南方，仿佛看到了烽煙四起、山河破碎的景象，眼中充滿了悲憤與決絕，“臨風……我的好兄弟……你拼死帶回長安的，究竟是怎樣一道催命的符咒？這大唐的江山……難道真要……”他猛地深吸一口凜冽的寒氣，壓下心頭的翻騰，霍然轉身！聲音如同金鐵交鳴，瞬間傳遍整個靈武城頭：“傳我將令！”“朔方諸軍！即刻起，進入最高戰(zhàn)備！烽燧斥候，前出三百里！嚴密監(jiān)視河東叛軍動向！”“飛馬傳檄河西、隴右、安西、北庭四鎮(zhèn)！安祿山反！社稷危殆！令其節(jié)度使速整軍備，星夜馳援東都洛陽！拱衛(wèi)神都！”“八百里加急！再報長安！不……報洛陽行在！安祿山已反！叛軍前鋒不日將抵黃河！請圣人與朝廷……速做決斷！朔方軍郭子儀，誓死拱衛(wèi)國門，以待王師！”“遵令！”城頭肅立的傳令兵轟然應諾，聲音在凜冽的朔風中傳出老遠，帶著悲壯的決絕！烽煙，已從帝國的東北和心臟同時點燃！亂世的大幕，在陰謀、背叛與野心的交織下，轟然拉開！長安城，尚藥局，重兵把守的靜室。濃烈到刺鼻的藥味也無法掩蓋那深入骨髓的血腥氣。曲臨風躺在鋪著厚厚錦褥的床榻上，臉色依舊灰敗如金紙，嘴唇干裂，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左臂的傷口被重新處理過，裹著厚厚的、浸透名貴藥膏的繃帶，但高燒帶來的紅暈依舊在他臉頰上不正常的蔓延。汗水不斷滲出，浸濕了額發(fā)和枕巾。尚藥局兩位最頂尖的奉御（御醫(yī)）輪流守候在側，眉頭緊鎖，不時低聲交流著脈象和用藥。“脈象浮亂，氣血兩虧，邪毒深陷……將軍此番能撐到御前，已是奇跡！如今高燒不退，傷口有潰膿之兆，若今夜不能退熱，恐……”年長的奉御搖頭嘆息，聲音充滿了無力感。就在這時，靜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一個穿著普通禁軍服色、身形高大的身影閃了進來。門口的守衛(wèi)仿佛視而不見。來人摘下頭盔，露出一張堅毅沉穩(wěn)、帶著長途奔襲后風塵之色的臉龐——正是曲臨風在朔方軍中最信任的副將，雷萬春！他顯然是通過某種隱秘渠道，冒險潛入了這守衛(wèi)森嚴的尚藥局。“將軍！”雷萬春撲到榻前，看著曲臨風慘烈的模樣，這鐵打的漢子瞬間虎目含淚。他強忍著悲痛，從貼身處摸出一個小小的、密封的錫管，塞到年長奉御手中，壓低聲音，語速極快：“這是郭帥（郭子儀）命我星夜兼程送來的！郭帥有言，此乃北地秘傳的‘九轉還魂散’！或可吊住將軍性命！請奉御速速施救！外面……外面天塌了！安祿山反了！二十萬大軍已過博陵！”“什么？！”兩位奉御聞言，臉色瞬間煞白！安祿山反了？！二十萬大軍？！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比曲臨風的傷勢更讓他們心驚肉跳！年長奉御的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但醫(yī)者的本能讓他立刻穩(wěn)住了心神。他迅速打開錫管，里面是少許深褐色、散發(fā)著奇異苦香的粉末。他毫不猶豫，取過溫水，小心地將藥粉化開。“郭子儀……”昏迷中的曲臨風，似乎感應到了熟悉的名字和氣息，緊閉的眼皮下，眼球劇烈地滾動起來，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極其微弱的、如同夢囈般的聲音：“賬簿……腰牌……太子……貴妃……鱗……安……安祿山……反了……快……快……”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焦急和掙扎，卻終究無法掙脫那沉重的黑暗。雷萬春死死握住曲臨風那只未受傷卻滾燙的手，聲音哽咽卻堅定：“將軍！撐住！郭帥在靈武！朔方軍的兄弟們在等著你！這大唐的江山……需要你！安祿山那狗賊……我們一定要讓他血債血償！”藥液被小心地喂入曲臨風口中。時間在沉重的藥味和無聲的祈禱中緩慢流逝。夜色，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籠罩著劇烈動蕩、殺機四伏的長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