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天光慘淡,勉強刺破薩摩半島上彌漫不散的濕冷霧氣。
志布志城西面的山道上,一支狼狽的軍隊正竭力狂奔。
沉重的腳步聲雜亂地撞擊著潮濕的泥土和裸露的巖石,粗重的喘息匯成一片絕望的嗚咽,撕扯著凝滯的空氣。
藥丸兼將策馬沖在隊伍最前,五十余載歲月刻下的溝壑在鐵兜下顯得更深了。
汗水早已浸透鎧甲內襯,黏膩冰涼地緊貼脊背,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深處的灼痛,但他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燃燒的只有狂怒與驚惶。
(北鄉時久!好個調虎離山!)
悔恨如同毒蛇,噬咬著心尖。
都之城方向那虛張聲勢的“大軍壓境”,那被刻意放縱的“逃兵”帶來的“島津主力集結”的假情報,如今想來拙劣得可笑!
自己竟被這聲東擊西的把戲牽著鼻子,將志布志城的三千守軍帶離了根基之地!后方快馬送來的噩耗如同驚雷——志布志城正被圍攻!火光沖天!守軍岌岌可危!
“快!再快!”嘶啞的吼聲從干裂的喉嚨里擠出,藥丸兼將狠狠一鞭抽在坐騎臀上,馬兒吃痛,踉蹌著加速,
“丟掉累贅!拋棄輜重!志布志城就在眼前!奮勇殺敵,就在今日!”
“嗨!”命令被聲嘶力竭地傳遞下去。
叮鈴哐啷聲中,沉重的糧袋、備用的竹束、甚至一些礙事的護具被士兵們慌亂地丟棄在山道兩側的泥濘里。
隊伍的速度勉強提升,但士兵們臉上的疲憊與恐懼卻更深了。強行軍帶來的透支感,加上主將那無法掩飾的驚惶,像沉重的鉛塊壓垮了士氣。
他們麻木地奔跑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霧氣籠罩的山口,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逃離身后無形追兵的出口。
當藥丸兼將率領著這支幾乎跑散了骨架的足輕,終于沖出山口,踏上志布志城前那片相對開闊的平原時,視野豁然開朗。
剎那間,藥丸兼將猛地勒緊了韁繩!胯下戰馬人立而起,發出凄厲的長嘶!
寒氣,一股比薩摩灣最深處的海水還要刺骨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直沖頂門!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前方!左方!右方!
三面猙獰的旗幟,在微涼的晨風中,如同巨獸展開的獠牙,獵獵狂舞,撕裂了薄霧!那鮮明的島津家白底黑十字紋。
正前方,一桿大纛之下,新納忠元那魁梧如山的身軀穩坐馬上,漆黑的重鎧在熹微晨光中反射著沉凝的烏光。
他身后,是嚴整如鐵砧的方陣,長槍如林,刀刃似雪,殺氣凝結成一片無形的鐵幕。
左側!另一面十字紋旗迎風招展,旗下將領正是以悍勇聞名的島津忠良。
他麾下并非密集的足輕方陣,而是數百匹躁動不安的戰馬!
騎兵們身披輕便的具足,長槍斜指天空,馬刀出鞘,冰冷的鋒芒匯聚成一道流動的死亡之河。
馬蹄不安地刨著地面,發出沉悶的鼓點,仿佛隨時會爆發出毀滅的洪流。
右側!伊集院忠朗的軍陣如同磐石般矗立,士兵們沉默如鐵,唯有手中的刀槍閃爍著嗜血的寒芒。
陣勢森嚴,壁壘分明,徹底封死了通往志布志城最后一段看似平坦的道路。
三路大軍!如同三柄早已磨利、等待多時的鍘刀,在志布志城前的山口完成了冰冷的合圍!
他們并非剛剛抵達,那整齊的陣型,士兵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分明是已在此地恭候多時,以逸待勞!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藥丸兼將身后每一個肝付士兵的心肺。
(陷阱!這是早已布好的絕殺之陣!從都之城被誘出那一刻起,就踏入了死地!)
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襯,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環顧四周,麾下士兵們臉上僅存的血色早已褪盡,只剩下深深地疲憊。
陣型早已在狂奔中徹底散亂,疲憊的身體搖搖欲墜,手中的武器無力地低垂著。
在這三面合圍的鐵壁面前,他們如同一群誤入屠場的羔羊。
“列——圓——陣——!”藥丸兼將的聲音如同瀕死野獸的嘶嚎,用盡全身力氣咆哮出來,試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志布志城就在身前!沖回去!沖!”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混亂的士兵。
驚惶失措的足輕們在各級武士的踢打和咒罵下,勉強以藥丸兼將和他少數親衛為核心,倉促地聚攏,盾牌胡亂地舉起,長矛顫巍巍地向前伸出,一個搖搖欲墜、漏洞百出的圓形防御陣在絕望中迅速成型。
士兵們緊挨在一起,試圖從同伴的身體上汲取一絲虛幻的勇氣,粗重的喘息和牙齒打顫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恐懼如同實質的陰云籠罩著這個脆弱的圓。
新納忠元端坐馬上,頭盔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錐,穿透薄霧,死死釘在對面那混亂不堪、如同驚弓之鳥的圓陣上。
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殘忍。獵物已入彀中,掙扎只是徒勞。
他緩緩抬起了右臂。
無需言語,動作即是命令!
后方嚴整的軍陣如同精密的機器,瞬間開始運轉。
沉重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地響起!三百名鐵炮足輕和六百名弓足輕,如同三道黑色的鐵流,從步兵方陣的間隙中迅速而沉默地涌出!
他們訓練有素地分成清晰的三列,在距離肝付軍圓陣百步之外穩穩站定。
黑洞洞的鐵炮口和長弓,密密麻麻,如同死神睜開了無數只冷酷的眼睛,齊刷刷地抬起,對準了前方那擠作一團、在恐懼中瑟瑟發抖的肝付軍前排!
火繩被迅速點燃,細小的火星在微暗的晨光中閃爍著致命的紅芒。空氣中彌漫開刺鼻的火藥味,混合著平原上濕冷的泥土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肝付士兵的心頭。
“射擊——!”新納忠元的手臂如同戰斧般狠狠劈落!吼聲如同驚雷炸響!
“砰!砰砰砰砰——!”“啾!啾啾啾啾——”
第一排鐵炮手幾乎同時扣動了扳機!震耳欲聾的轟鳴瞬間撕裂了平原的死寂!
濃烈的白煙如同翻滾的怒潮,猛地從陣列前方噴涌而出,瞬間吞噬了前排士兵的身影!
無數灼熱的鉛彈,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死亡的蜂群,狠狠地撞入肝付軍倉促組成的圓陣!
“噗嗤!”“呃啊——!”
前排的肝付足輕如同被無形的巨鐮掃過!
簡陋的竹束盾牌瞬間被洞穿撕裂!布面甲、薄鐵片根本無法阻擋這灼熱的金屬洪流!身體被洞穿、撕裂、掀翻!血霧如同妖異的紅蓮,在彌漫的白煙中驟然綻放!
慘叫聲、骨骼碎裂聲、身體倒地的撲通聲,瞬間成為這片殺戮平原的主旋律!
濃煙尚未散盡!
“第二列!上!”冷酷的命令無縫銜接!
第二排鐵炮手早已踏前一步,黑洞洞的槍口越過硝煙,再次鎖定目標!
“砰!砰砰砰——!”
第二輪更加密集、更加致命的轟鳴再次爆發!致命的鉛彈風暴再次狠狠犁過混亂的肝付軍陣!剛剛承受了第一波打擊、僥幸未死而陷入更大混亂的士兵,再次被無情地收割!圓陣的前沿如同被狠狠啃掉了一大塊,留下滿地扭曲的尸體和痛苦翻滾的傷兵,鮮血迅速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第三列!放!”新納忠元的聲音如同催命的喪鐘!
第三波射擊!如同最后的審判降臨!鉛彈無情地撕碎人體,穿透薄弱的防御,將絕望和死亡更深地楔入肝付軍的心臟!
整個圓陣劇烈地顫抖、收縮,瀕臨崩潰的邊緣!刺鼻的硝煙味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嗆得人無法呼吸!
“舉盾!擋住啊!”藥丸兼將的親兵隊長目眥欲裂,嘶吼著用一面蒙著厚牛皮的木盾死死護住主將身前。盾牌上瞬間傳來雨點般沉重的撞擊!咚咚咚!木屑飛濺!
一枚鉛彈甚至穿透了堅韌的牛皮和厚木,帶著灼熱的氣息擦過隊長的臂甲,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跡!那密集的打擊力,震得他虎口崩裂,手臂發麻,幾乎握不住盾牌!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退就是死路!)
就在這肝付軍被鐵炮轟擊得暈頭轉向、陣腳大亂、完全被硝煙和死亡籠罩的瞬間!
“島津——板載——!”
一聲如同虎嘯山林的狂野戰吼,猛然從側翼炸響!壓過了鐵炮的余音和垂死的哀鳴!
島津忠良!這位以悍勇冠絕薩摩的猛將,如同離弦的赤色箭矢,一馬當先,從左側的騎兵陣中狂飆而出!
他身后,數百匹早已按捺不住的薩摩戰馬,如同決堤的青色洪流,瞬間奔騰起來!
馬蹄踐踏大地,發出沉悶而恐怖的鳴叫!
整個平原似乎都在馬蹄下顫抖!
“殺——!”
騎兵洪流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地撞入了肝付軍圓陣那已被鐵炮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左翼!
“轟隆!”
人仰馬翻!血肉橫飛!
戰馬巨大的沖擊力將前排試圖頑抗的肝付足輕直接撞飛!沉重的馬蹄毫不留情地踐踏在倒地的傷兵身上,骨骼碎裂的恐怖悶響不絕于耳!
島津忠良手中的長槍化作一道致命的閃電,精準而狠辣地刺穿一名持盾武士的咽喉!
槍桿一抖,尸體被甩飛出去,砸倒一片!他身后的騎兵如同鋒利的楔子,長槍突刺,馬刀劈砍,瘋狂地撕裂、切割著肝付軍搖搖欲墜的防線!
“擋住他們!擋住騎兵!”藥丸兼將睚眥欲裂,須發戟張!
他知道,左翼若被徹底洞穿,整個圓陣將瞬間土崩瓦解!
他狂吼著,挺起手中的朱柄長槍,策馬迎向沖得最猛的一名島津騎兵!
“當!”
金鐵交鳴,火花四濺!
藥丸兼將畢竟是歷經沙場的老將,槍法沉穩老辣,借著馬匹對沖之勢,一槍精準地挑開了對方刺來的長矛!
槍尖順勢毒蛇般向上反撩,瞬間劃開了那騎兵沒有面甲防護的脖頸!熱血狂噴!騎兵慘叫著栽下馬背!
“死!”藥丸兼將毫不停留,長槍如毒龍出洞,槍尖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刺入另一名試圖從側面偷襲的島津騎兵胸腹!槍桿猛地一擰,巨大的力量將那騎兵從馬鞍上硬生生挑起,甩向混亂的人群!
他身邊的親衛和精銳武士,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島津軍步騎協同,攻勢如潮!
正面,新納忠元指揮的鐵炮隊完成三輪射擊后,并未停歇,足輕方陣踏著沉重的鼓點,開始穩步推進!
長槍如林,寒光閃爍,如同移動的鋼鐵叢林,步步緊逼!
右翼,伊集院忠朗的部隊也同時發動了猛攻!三面壓力如同三座大山,狠狠擠壓著肝付軍那早已脆弱不堪的防御圈!圓陣在絕望的抵抗中不斷被壓縮、變形,瀕臨崩潰!
腳下的土地,早已被黏稠溫熱的鮮血浸透,滑膩得幾乎站不住腳。身邊能站立的人越來越少,哀嚎聲、兵器碰撞聲、戰馬嘶鳴聲混雜成一片末日交響。
藥丸兼將奮力格開一柄劈來的馬刀,手臂被震得發麻。
環顧四周,滿目皆是島津軍猙獰的面孔和己方士兵絕望倒下的身影。
志布志城那緊閉的城門,在硝煙中若隱若現,此刻卻遙遠得如同天塹。
(完了……志布志……守不住了!)
一股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了所有戰意,再頑抗下去,唯有全軍覆沒!
“撤!撤回城內!快撤!”藥丸兼將用盡最后的氣力嘶吼,聲音帶著血沫的嘶啞和無法掩飾的顫抖。
他猛地調轉馬頭,長槍舞成一團銀光,拼命蕩開幾支刺來的長矛,在僅存的數十名親兵死命護衛下,向著志布志城那看似近在咫尺的城門亡命沖去!
撤退的命令,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徹底摧毀了肝付軍最后一絲抵抗意志。本就搖搖欲墜的陣型瞬間瓦解!士兵們徹底崩潰了,丟盔棄甲,哭喊著,不顧一切地轉身向城門方向奔逃。互相推擠、踐踏,將后背完全暴露在島津軍冰冷的刀鋒之下!
島津軍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爆發出更猛烈的追擊浪潮!
鐵蹄踐踏,長槍突刺,太刀揮舞!撤退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屠殺!
平原上,通往志布志城門的短短一箭之地,頃刻間鋪滿了層層疊疊的尸體和垂死掙扎的傷兵,鮮血匯成了小溪,汩汩流淌。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濃烈得令人窒息。
當藥丸兼將在親兵幾乎死絕的慘烈代價下,終于撞開一道縫隙,連人帶馬沖入志布志城那迅速關閉、發出沉重轟鳴的城門內時,他身后的平原上,已是伏尸遍野,哀鴻一片。
近兩千具肝付軍的尸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鋪滿了城門前那片被鮮血徹底染紅的土地。
殘存的數百潰兵在城下絕望地哭嚎、拍打著緊閉的城門,隨即被如影隨形追殺而至的島津軍無情地淹沒、斬殺。
“轟隆!”
巨大的城門栓落下,將城外煉獄般的景象和絕望的哭喊徹底隔絕。藥丸兼將重重地從馬背上摔落下來,沉重的鎧甲撞擊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因脫力而踉蹌跌倒。頭盔歪斜,露出蒼白如紙、布滿汗水和血污的臉。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喉嚨里全是鐵銹般的血腥味。
環顧四周,城門甬道內擠滿了驚魂未定、渾身浴血的殘兵敗將,人人臉上都寫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城墻上,守軍士兵驚恐地望著城外島津軍如同潮水般涌來,開始有條不紊地清理戰場,架設攻城器械。
那三面黑十字紋旗,在城外獵獵飛舞,如同宣告著這座城池最終的命運。
大勢已去!志布志城,已成孤城絕地!
副將跌跌撞撞地撲過來,臉上混合著血污和淚水,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大人!大人!您……”
藥丸兼將猛地一把抓住副將的臂甲,枯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肉里。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副將,那眼神里沒有了憤怒,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急迫。
“求援……”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立刻……派人……向肝付城求援!告訴良兼少主……”
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嘶聲,但語氣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臨終托付般的沉重,“小心……小心小丸川峽谷!那是……那是通往肝付城的命門!
島津的下一個目標……必是那里!告訴少主……死守……死守峽谷!否則……肝付家……萬劫不復!”